18
    模糊惨烈的片段混杂着真实和虚假在梦境里肆意，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他用一切办法伤害自己，死死啃咬自己的手，用力捶打自己的腹部。
    疼起来啊！疼啊！快疼起来！
    疼起来就能醒过来了，他大口喘着气，像离了水的鱼。吸进肺里的空气很冷，冻得他不能控制地浑身发抖。他还觉得渴，他渴得不行，渴望一杯水滋润唇喉。
    就在这种精神和大脑的双重折磨下他竟然还没有崩溃，仅剩一丝的清明提醒着他，他还困在梦里，但他必须醒来。
    有一件重要的事在等着他，等着他去做，只有他能去做。
    那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当他抱着这一份意志从梦里挣脱出来时，他猛地睁开双眼，真实世界恍如梦境。
    白日灯管散发出黯淡的灯光，鼻腔溢满消毒水的气味，他微微动了动胳膊，只觉得手腕一片冰凉。
    他讷了一会，坐了起来，这才看清左手腕上的吊针。
    难怪他觉得冷，那么大一瓶冰冷的药水输进了他的血液里，能不冷吗？
    意识清醒过来，大脑也逐渐苏醒，焦躁驱之不去，他想起来了！
    是什么让他焦虑难安，连在昏迷中都着急醒来。
    是谁让他牵挂不休，连在梦里都忘不记。
    是纪繁星！
    纪繁星来了！
    他人呢？
    唐泽阳将针头一拔，也不管这粗暴的拔针带出了他的血。他脚一落地，就急着站起来，谁知道眼前一黑，又坐回了病床上。
    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他忍着身体上的难受，扶着墙一步步往病房外走。
    他心里只担心着纪繁星，他还记得，在他昏倒之前纪繁星被人抓住了。
    为什么抓他？
    他被抓去哪里了？
    我得找到他，现在！立刻！
    “你！前面那个孩子！你还不能走！”
    唐泽阳仿若未闻，继续往前走，但他体力不足很快就被追上了。
    追上他的医生说：“小同学，你身体还没恢覆，还需要再住院观察一天。”
    唐泽阳摇摇头，对他说：“医生，我有急事，必须出院。”
    “现在？”医生不赞同地说：“但是你的身体……”
    “我哥哥被人带走了，我得去找他。”唐泽阳的手捏成拳头，一字一句地说：“我必须去找他。”
    “你哥哥？”这医生若有所思，随即恍然大悟道：“是不是那个被抓起来的孩子？”
    “什么？！”唐泽阳抓住医生的胳膊：“你说什么！”
    “你别激动，”医生吃痛地嘶了一声，唐泽阳一听连忙松开了手，他才说道：“你被送过来的时候跟来了个警察，特意告诉我们让你醒了后去一趟警－局，有个自称是你亲戚的人闯进了你家，恰好你当时昏迷了，考虑到他有犯罪嫌疑，就被带去了警—局。所以需要你去警-局一趟，确认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你的亲戚。”
    “哪个区？”
    “ＸＸ分区。”
    从警－局出来，唐泽阳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他不说话，纪繁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沈默地跟着走。
    唐泽阳的速度很快，所以很快就听不到纪繁星的脚步声了，于是他放慢了速度，等着那个脚步声跟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小路上，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唐泽阳停在了楼道口，突然低低地问：“你来这干什么？”
    纪繁星没想到唐泽阳会找他说话，楞着没接上话。
    唐泽阳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站着。
    “是来找我的吗？”唐泽阳接着问。
    避无可避，纪繁星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明明他比唐泽阳高了一个头，气势上却没那么足，反倒表现的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
    “为什么来找我？”
    他久不说话，唐泽阳却不放过他：“嗯？为什么？”他的语气很温柔，那里面似乎还有些鼓励。
    “我，我担心你。”
    得到了这个回答的唐泽阳古怪地笑了一声：“我妈我爸都在家，你担心什么？他们还能虐待我不成？”
    纪繁星慌乱地摆了摆手，犹豫地踌躇着，最后鼓起勇气：“我担心你，非典，很严重，我听说你住的小区被隔离了。”
    对方没有回话，他等了一会，没忍住擡眼看去，两双眼睛正对上。
    一双深沈不见底，一双带着些讶异，很快又垂下眼去。
    “你是知道我住在哪的。”他的声音低沈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不快，似风雨来袭之前的昏沈。
    纪繁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你是知道我住在哪的，之前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的唇启启合合，无数想要解释的话在脑子里盘旋，但他是个不擅于也不愿意解释的人，最后只是言不由衷地将所有解释融成了一句话：“对不起，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来看看你，你，你好好的，就行。”
    “来看看我？好，那你现在看完了，对你看到的还满意吗？”
    他的语气并不那么犀利，但言语间总透露着说不上来的讽刺。
    纪繁星误以为他是在赶他走，但他怎么能走？看到唐泽阳一个人在家昏迷过去，他怎么还能走得掉？
    “我会很快就走，我保证，但是，我现在能不能，留下来？”
    他几乎是恳求地说完了这几句话，但不知道是哪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唐泽阳，他冷笑几声，道：“你四年都不担心我一下，现在才来关心我不觉得为时过晚吗？”
    纪繁星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他本来就不擅长说话，他更擅长去做，而不是说，被他这么一质问，所有想要说的解释都被堵在了胸口。他的胸口闷闷的，被愧意缠绕的不敢再擡起头。
    他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唐泽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率先进了楼道，只把纪繁星一个人留在了楼道口。
    然而大门并没有被关紧，小小的门缝展示了主人的小心思，只看客人的脸皮够不够厚了。
    唐泽阳趴在卧室的大床上，屏息静听门外的动静，等了好久，才听到大门被吱呀推开的声音，他叹口气，总算放了心。
    不自知地勾了勾唇角，只觉得浓浓困意袭卷而来。
    这一下，一定能睡个好觉了。
    厨房正对着他的房间，香味从门缝里钻进来，那是荷包蛋的油香味。
    他抽了抽鼻子，还没醒过来，脸上就绽放了点笑容。
    等他走出了房门，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碗面，其中一碗面上盖了一只煎的焦黄的荷包蛋和一只炸过的火腿肠。
    毋庸置疑，这一碗一定是他的。
    他大剌剌地往餐桌前一坐，看了眼纪繁星那碗清淡到没有一丝油荤的面，看似不经意地夹起那根油炸火腿肠，丢到了纪繁星的碗里。
    “我不吃这个，有防腐剂。”
    说这话的时候他刻意调整语气和眼神，让自己的眼里丶话里都带上点轻易察觉得到的嫌弃。
    这样说，纪繁星就会吃了。
    果然，纪繁星没有推脱这根被他“嫌弃”的火腿肠，反而珍惜地合着面一口口吃完了。
    唐泽阳发觉了自己悄悄弯起的嘴唇，掩饰地喝了一口汤。
    两人相顾无言，唐泽阳却体会到了久违的心安。
    晚上，他坐到书桌前认真地看书，纪繁星敲了敲敞开的房门，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唐泽阳侧目看了眼局促不安的纪繁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要坐吗？”
    纪繁星的眼睛亮起来，点了点头，坐在了空的那张板凳上。
    他在心里有些想笑:他还是这么好懂，很简单就能看透他想的是什么。明明比自己大了三岁，怎么会比自己还要青涩和幼稚？
    纪繁星坐在他的身边，房间的空间不大，两人几乎膝盖贴着膝盖，一起坐在窗前。
    气氛异常的温馨，唐泽阳在这一瞬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他们从未分开过，好像纪繁星从未离开过他。
    这四年的分离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台灯的橘色灯光投照在纪繁星的脸上，为他的脸打上了一层光影，让他看上去宁静又温和。
    唐泽阳偷偷打量他的脸，觉得他根本没变，除了长高了，脸上的轮廓深了些，其他的根本没变，还是那么瘦，那么不爱说话，就连他沈闷寡淡的性子也一直没变过。
    纪繁星没有注意到唐泽阳的打量，他顺着灯光往外看。外面是巷子的小路，两人宽，很窄，紧贴着年份已久的陈旧围墙。
    晚风悠悠的，很是闲适，吹得他昏昏欲睡。
    唐泽阳装作不经心地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被纪繁星逮了个正着，他发现唐泽阳在看他，马上回了他一个有些羞涩却掩不住开心的笑容。
    唐泽阳被雷击中了一样，整个人傻在了座椅上，这会儿只知道盯着纪繁星发呆，连掩饰都忘了。
    纪繁星有些纳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唐泽阳轻咳一声：“没有。”
    “……哦。”
    那个笑，是典型的纪繁星式的微笑，腼腆的丶羞涩的，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快乐和一丝讨好的孩子气，是他记忆深处的微笑，是他怀念了四年的微笑，这个微笑足够让他铭记一生。
    他握紧手，多么想要把他的笑容抓紧。
    所以他有一点承认，不得不承认：
    他其实，有一点儿想念他。
    但他不会说出来，绝对不会。
    因为他是，纪繁星。
    是他应该去记恨，去伤害的纪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