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一年,他没有来。
第二年,他还是没有来。
第三年丶第四年同样如此。
像他的世界里从未有过这个人一样。
像这个世界从未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最初,唐泽阳还不习惯用主人的姿态在新家生活,所以他常常无端想起纪繁星。
但无论他怎么去想他,他都不会出现,他便明白,他始终要学会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下去。
当他13岁的时候,他已经明白,纪繁星的不出现是为了让他不再回顾属于“唐泽阳”的人生。
四年,早就该够他忘记那个人,但他为什么,还是会在午夜惊醒时不由呼喊那个人的名字,还是会在最惶恐无助的时候想起那个人的脸。
那一张明明该是寡淡到无味的脸。
2003年3月开始,北京城的各所学校陆续飘出了醋味,每个学生的日常就是不断地测体温,进学校之前测一次体温,出学校之前还要测一次体温。戴着眼镜的孩子耳朵上又挂多了一样新的“宝贝”——口罩。
药店里一包板蓝根卖到了五十元的价格,一只口罩贵到了十元,这么贵的价格还是供不应求,几乎是一摆上了药架就被哄抢完了。
这仅仅只是疫区外,疫区内的情况更为严峻。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安静的仿佛是一座死城。往日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车辆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大家都躲在家里,守在电视前看新闻联播和疫情时讯。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一点,而是超市里空荡荡的货架,所有的日用品丶食品几乎被一扫而空。
熟人相见再不会客气的寒暄,而是各自保持距离远远点个头就走了。
不错,这是因为一种可怕的病毒在北京城传开了。
SARS,非典,全称重症急性呼吸综合征。
唐泽阳第一次听说这个病名正是他所在的这个小区被隔离的时候,很不幸,他们小区是疫区内最早也是最严重的几个小区之一。
电话铃响了,唐泽阳接起电话。
“您好,是容泽阳先生吗?”
“您好,找哪位。”
“我们这里是市立XX医院,您的父母目前已被本院隔离收治,在此跟您进行核查,请问您上一次与父母有一级或二级接触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你说我爸爸妈妈被隔离了?”唐泽阳捏紧了电话,一时之间不敢相信。
“是的,您的父母出现高热不退并伴有剧烈咳嗽症状,目前正在检测中,至于是不是……还需要等待检测结果。”
唐泽阳的心一下子沈下来,他像被一颗巨石砸中了一般,脑子里嗡嗡作响。
“那么,容先生,我再次确认下,请问您与父母上一次与父母有一级或二级接触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一级接触为……”
电话里公式化的女声还在继续,唐泽阳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嗓音无比的疲惫,像所有的力气被抽走了一样。
“……没有,他们上个月就去广东参加学术研讨会了,我们已经一个半月没有见过了。”这也是他第一次与爸爸妈妈分开这么久的时间。
“好的,我会如实登记您的情况。接下来您如果有任何咳嗽丶高烧或者呼吸不畅的症状请及时联系这个号码。”说完就要挂断电话。
“等等!”
“您请说。”
“我爸爸妈妈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唐泽阳的心提了起来,气也不敢喘了。
电话那头突然沈默起来,对方好似轻叹了一口气,才说道:“容先生,您父母的情况与SARS症状很像,他们又是从广东回来的……当然,现在还没有确诊,如果检测结果排除两人感染的可能,他们很快就可以回来了。如果检测结果确实是SARS的话……”
电话里的声音欲言又止,唐泽阳何尝会听不明白,他嗯了一声,听着那女声又安慰了他几句,才把电话挂断了。
嘟嘟嘟的忙音回响在客厅里,唐泽阳只觉得小腿发酸,口干舌燥,他勉强靠着墙,支撑自己站稳,一遍遍在心里安慰自己。
不会的,不会那么倒霉,不会那么不幸,不会那么凑巧,怎么会那么巧?
他等了三天,守在座机前,几乎是寸步不离,但他并没有等到医院来的电话。他侥幸地想,这一定是因为他们只是普通的发烧感冒,而不是什么该死的病毒。
但是他们并没有回来。
他不敢出门,生怕错过了医院的电话,他不想出门,生怕不能给父母回家的第一个拥抱。
等一周快要结束的时候,家里所有的食物已经吃完了,最后一碗泡面吃完的时候,他忍着饿,贴着墙滑坐到地上,肚子在响,他不管,只擡头看着高处的座机。
快响,快响。
但他还是会想,如果爸爸妈妈只是感冒而已,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给他打回来?哪怕只是说一句话,说我们没事,只是感冒比较严重在住院。
如果真的是……
不,不会的,他不会,不会有这样的命运。
当饥饿不再能忍受的时候,他推开了大门,戴上了口罩和医用手套,走上了街道。
这个时候的疫情正是最严重的时候,人心惶惶,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楼下曾经热闹人多的饭店早就关了门,小卖铺也关了门,他走遍了社区的每个角落没有看到任何一家能够获得食物的店铺。
他的兜里揣着零钱,却无法换到任何食物。
饿。
很饿。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感受到的饥饿,多么久违,那种从血里渗透出来的饥饿,让他的每一根血管和每一条神经都失去了该有的作用,它们拼命向大脑传递饥饿的信息。
胃部已经饿到痉挛,抽搐着似乎要泛出胃液,嘴里满是酸苦的味道。
他几乎绿着眼往社区的大门走,还没走出大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几个人齐齐把他拦住,他们穿着白色的防护服,带着厚厚的口罩和面罩,透过面罩,唐泽阳只能看见那几个人的眼睛。
“去哪?”
“我要出去买东西,家里没有食物了。”唐泽阳还保留了理智。
“现在是隔离期,小区住户不能擅自离开,你先登记住户信息,填写筛查表,然后把你需要的东西写下来,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在明天把你需要的东西送到你家门口。”
“我现在就要出去买东西。”
“请您不要无理取闹,现在是特殊时期,请您配合!”
几番来回,唐泽阳断了出去的念头。他只能试探地说:“我现在真的很饿,家里除了水什么都没有,至少……至少让我吃一点东西……一点就好。”
工作人员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说:“真的很抱歉,这位先生,您是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严重,这个小区已经有三个人被医院确诊了,你看我们,我们是轮岗制,在岗的四个小时是不可以喝水丶吃饭或者去上厕所的,任何暴露都是有风险的,所以大家身上都没有带什么吃的。”
他踩着虚浮的步子回到家,拿起钥匙打开了门,门合上了他连锁也没有力气锁,直接倒在了地板上。
他的眼神逐渐涣散,意识开始迷离,半昏半醒间,他看见了一张脸。
他好像快要饿死了,在他以为自己濒临死亡的这一刻,他看到的并不是亲生父母的脸,也不是他记忆里早已模糊的哥哥的脸,更不是新爸爸和新妈妈的脸。
而是那张轻皱着眉头不爱笑的脸。
那双总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委屈一样的眼。
他似乎能回忆起那张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那双颜色很淡的眉,微垂的眼角,以及他左边眉尾那颗红色的小痣。
“你是假的,我不要你。”他莫名其妙地低喃。
但他明明身处幻境,却心如明镜。
“你是假的,他不会来的。”
这张属于少年的脸便逐渐变得透明,很快就要消失了。
他又不舍起来。
“不是,别走。”他喊着,伸出手去摸他。
“别走。”
“别走”
他不断地说着别走,直到带着恳求意义的那个字从他的嘴里漏出来。
“别走……哥……”
“哥……不要丢下我……”
如此软弱无能的话是他说出来的,他的意识瞬息又清明过来。
他不配!不配他求他!
他的怨愤又烧起来,什么东西被打开了缺口,他狠狠道出了那个在心底里嚼了几千遍几万遍的名字。
“纪繁星。”
“纪繁星……”
“纪繁星!”
“你在哪!?你不是说不会不管我吗?”
“你骗我......”
“你这个骗子!”
“你骗我!”
“纪繁星!”
他喘着粗气,用最轻的语言,最偏执的语气,最愤怒的态度,使出全身力气作无用的嘶吼:“纪繁星!”
“纪繁星!我快饿死了......”
“纪繁星,我快死了,”他语无伦次,混乱不堪:“我要死了,你在哪?你在哪……”
他的眼眶不知是因为昏沌还是愤怒而湿了,积累了四年的不能言说和承认的思念化成了浓浓的怨恨,化成了言语,张牙舞爪地发泄着。
“纪繁星!”
命运真爱开玩笑。
门竟在这时被敲响了。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门,仿佛看见了可怕的魔鬼。
是幻觉,是幻听。
门却被继续敲响,一声比一声响,催命一样敲打起来。
他鼓起全身最后的力气,一股脑从地板上爬起来,他握住门把手,眼前金星四冒。
是谁?
谁来了?
谁来救他了?
他在心里祈祷,如果是他。
如果是他,我就......
我就……
他还没想清楚,但是手比脑子更快。
他把门把手往下一按,门一下子开了,那个人背对着光站在他的面前。
一楼的房间里白天也相当昏暗,门外却是一片明晃晃的日光。
日光照到了那个人的背上,为他镀上了一层光芒,那光芒从他的背扩散开,让他看起来像背着羽翼的天使。
他看着门前的他,冰冷又漠然地看着他。
那个人却为他展开了难得的笑容,他腼腆地笑了,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带着疲倦的黑眼圈和肉眼可见的疲乏。
“阳阳。”他轻启唇瓣。
门外的人朝他伸出手,握住了他垂在腿边的手。
他的手好凉,像冰块一样,但他却觉得暖,热度从四肢五骸融汇,集聚到胸口。
他于是露出虚幻的笑容,张了张嘴,那个口型明明说的是:【哥】
但那个字没来得及发出声,也没来得及被纪繁星听到,他就倒了下去。在他倒下去之前,他看到了出现在纪繁星身后的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那个人一下子勒住了纪繁星的脖颈,狠狠将他扣在了墙上。
不要。
不要伤害他。
不要夺走他。
他在昏迷前祈祷。
他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