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留之间
南宫镜在里头神色并不乐观,宋铭劫克制着不打扰,夙心却忍不住:“小姐,郡主怎么样了?”
南宫镜收回手,面色略有不悦:“教主,上回靠封穴捡回一命才过了几日?您莫不是从未将我当医者便也不听嘱咐了?”
夙心见她毫不客气的语气,忍不住看了宋铭劫一眼,但见他皱着眉,却不像因为这个:“所以如今容之如何了?”
“随时会流掉,”南宫镜当面说得很直接,“郡主又是骑马又是跪的,本就没休养,不会真将自己当铁打的吧?”
谭君宜目光中闪烁着泪光,她不说话,眼角不经意沁出泪:“南宫小姐,你......医术高明,有没有别的办法......”
南宫镜虽和周璟灵性质不同,态度倒也差不多:“上回救你,尚有生机,我劝你好好吃药卧床休息,郡主却要折腾,如今在外受了寒气,动了怒气血不畅,我还能如何救?”
南宫镜说着,便隔着被,在她下腹轻按了一下。
她眉头忽而紧紧结起,几近出了冷汗,用力“嘶”了一声,缩起身子。
宋铭劫见此忙上前,欺身放手在她额间。
南宫镜不知有未心中暗讽,口中却是雷厉风行:“疼就对了,怎么会不疼呢?”
谭君宜过了一阵才缓过来:“何意?”
南宫镜向来不爱藏掖着:“若你如今喝了药,便只需受一时之苦。若你不喝,今后平安的几率只有三成,你可愿冒这险?”
“愿!”
“不行!”
异声齐传,谭君宜讶异地看着宋铭劫。
“你不想要他?”
“我不是不要他,我是要你。”
谭君宜并非不明白他此举何意。
宋铭劫见她不言便道:“别急,你还年轻,我们还有很多以后,不必着急。”
谭君宜眼又红了一圈:“他来了便是缘分......我愿意的。”
宋铭劫见她无可奈何,心内绞痛。
他忍着不流露在外:“听话,我们好好调养身子,孩子以后都会有的。”
谭君宜坚决摇头,双目停滞,总要溢出泪来。
南宫镜也不和他们啰嗦,起身熬药去。
夙心没处去,只得站得远些。
谭君宜哽咽着:“宋铭劫,你要不肯留下他,便送我走吧......”
“什么意思?”
她顿了一阵,他便静静等着。
“我爹爹至今无妾,你可知为何?”
谭君宜话音一落,夙心慌忙道:“郡主不可......”
宋铭劫不知她要说什么,想来是相府密事,也不逼她,只是由着她自己愿不愿说。
她深吸了口气:“其实我上面本该有个哥哥。当年我娘刚入相府小一年便有了子嗣,那个时候我爹虽未官至宰相,但谭家是世族,我爹一入仕便是大官......”
“我爹当年也年轻气盛,谭家和馀家本就是祖上联的姻,馀家富饶,但是从商,婚事算高攀了。我爹虽善待我娘,但也不曾付诸真心。那时有人趁虚而入,呵,说来也是件丑事,至今不许外传的......”
宋铭劫似乎有些明白他的用意。
“那时趁着我娘有身孕,我爹又心猿意马,不知多少人想入谭府的门,哪怕是做妾。过不多久也的确擡了个妾室入门,我娘本想着有了子嗣下半辈子也算有了依靠,敬茶喝便喝了。谁知那妾室是个狠毒入骨的,也是下了这般的药给我娘......”
宋铭劫眉眼不展:“后来呢”
“后来,整整五个月成型的男胎活生生被打了下来。我娘悲痛欲绝,所有大夫都断言我娘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我爹也是因此改头换面,不论是因为愧疚补偿还是真的日久生情,都再也不曾出过这样的事。我是我爹娘年纪很大才有的,所以他们对我极尽疼爱......”
故事讲完了。
结果是好的,却没人知道中途有多煎熬。
相府夫人多年无子是谓大不孝,在皇城那种地方是要遭人辱骂的。
馀翠陌出身本就低微,若非因祖上联姻,根本没可能与谭家挂钩。
谭君宜不想成为第二个馀翠陌。
他们一旦成亲便定有人要塞妾给宋铭劫,她怎么保证他也像爹爹一样?
虽说宰相声望已然极高,但毕竟是官,和王有着本质的不同。
没有人会劝宰相多纳偏房开枝散叶,但会有人劝王。
宋铭劫沈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她放心。
谭君宜是什么性情他不是第一天知道,有些事她看得透彻,长远,但她也错了,错在不该拿性命去赌。
正当他不言,南宫镜又招呼也不打便进来,手里端着碗药,刺鼻的味道转眼便熏了满屋。
她将那药放在床头:“你娘当年是五个月时才落的胎,的确伤身严重,你现在月份小,同她不一样。”
谭君宜低着头:“你也听到了......”
“不是偷听的,只是见你讲得正顺,便没打扰。”
她说着,瞥了眼那药:“这里边药材分厘难求,一个时辰以内见效,没有反悔可言......要想清楚。”
谭君宜擡起眼,微闪着的眸色带着惊喜,南宫镜在最后一句里,似乎没那么冷漠了。
她走了,她该说的,该做的也都结束了。
剩下的,都只是她自己的选择。
沈默了好一阵,夙心忽然“嘭”地跪在榻前,连宋铭劫都楞了下。
谭君宜坐起身,想扶她,却被宋铭劫拦着。
“郡主,在奴婢心里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比您更重要的,您就喝了它吧好吗?”
谭君宜有些无助地看着宋铭劫,希望他能有异议。
他一如既往的温和,宽大的掌心似乎是最后一次抚上那尚还平坦的小腹,嘴角难免苦涩:“容之,我真的很舍不得他。虽然还没来得及见到他,但也付出了许多情感啊......是我不好,本可以好好在城郊休养,我为何要带你乱跑?”
他说着说着,便低下了头,谭君宜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她不想去看,他定也不愿让她看着。
“这不是你的错,或许......就是缘浅了。”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安危胜过一切。其实在你出现之前我早便适应了一个人的日子,一辈子无妻无子似乎也没甚所谓。直到有你,我方才明白爱与被爱都很值得,你能明白吗?”
谭君宜自然知晓,他看似只字不提,实则句句都在周旋。
他不知是不是在叹气,回手端起那碗汤药:“你放心,若我们注定无法瓜瓞绵绵,儿女绕膝,那便一世一双人吧。我不会要旁人的孩子,非你不可。”
谭君宜低下头,淡淡的粉状早便花了。
好在上得不多,只是肤色间的苍白混杂进去,平白多了些病态。
谭君宜伸手要接过那碗汤药,向里头看时却只见到浑浊的黑水,散着刺鼻的草药味道。
她立马别过头去,一手捂着口,一阵翻江倒海。
夙心忙取来桌上的痰盂捧在手里递上去。
谭君宜松开手却也没吐出什么,喉头泛着酸水直叫人虚脱无力。
宋铭劫替她把着头发,也不去拍她,生怕她更难受了。
她缓下来,喘得匀了些,反倒更坚定了。
谭君宜接过那碗药,在宋铭劫眼皮子底下作势便要喝了,却转手没半点犹豫地倒入痰盂。
宋铭劫有一瞬蹙了蹙眉,随即便又恢覆如常,他一句都没舍得责怪。
他替她顺着背,好像在哄个没长大的,不晓得自己做错做对事的孩子。
谭君宜本以为他多少会疾言问缘由,可他却一句都不问。
“你......生气了吗?”
宋铭劫擡起眼,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似温柔的秋水:“怎么会?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
谭君宜略释然地笑了,拉过他的手:“你怎会这么想呢?不要太担心了,都是我自愿做的,也不只是为你啊。”
他回握住她的手:“不论如何,我会替你寻最好的大夫。江湖之中也许比不上皇城的中规中矩,但奇门异道未必便会差了去。”
“好。我也不会乱跑了,至于那些布置的事便一切从简吧,我本不爱热闹。”
“不可。”宋铭劫很少拒绝地如此坚定,“先前我考虑不周,想着从简也没什么不好。但如今我改变主意了,成亲结发,于你于我都只有一次机会,何必弄得跟做贼似的?”
谭君宜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为何不从简?那些人我大多都不认识......”
如今宏城与朝廷关系紧张,她和皇城那些人还不至于有过过命的交情。
哪里能有人冒着被两边看不顺眼的风险来喝她这杯喜酒的?
她说得没错,如今来的,武林中人,她都不认识。
“我知道你不愿意和他们往来,但他们连你的面容都不会见到呀。”
“就算如你所言,你也不免要招呼他们,然后......会喝不少酒吧......”
宋铭劫楞了楞,随即便忍俊不禁。
他勾着指轻蹭她鼻尖:“怎么?怕你夫君酒后乱性吗?”
她的脸“唰”地通红,急着否认:“没有......”
“行了。”宋铭劫也不逗她了,扶着她躺下,“饿不饿啊?”
谭君宜摇了摇头,还想争取来着,却直接被宋铭劫打断了。
“你好好休息,这事没商量。若非要个理由,便当是钱多好了。”
宋铭劫轻挑着眉,替她拢住被褥:“我还有些事,你且养养神。我找人送些话本给你解闷,但也别看太久了,更不要碰什么女红,知道吗?”
谭君宜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