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留星
宋铭劫与贺清年和阳教五使到时恰逢双方出彩头之时。
谭君宜不明白规矩,便问了总管道:“这是要做什么?为何比赛双方要交彩头?”
那总管道:“姑娘,这都是上头的指示,图个赛事有趣嘛。”
谭君宜追问道:“你们这里彩头难不成都是由参赛双方交的?那岂不成了赌博了?”
总管似有些奇怪,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怎生变成了赌博?
“姑娘,规矩一直如此啊。参赛双方交彩头,赢者便全部拿走。”
谭君宜心下好笑:这不就是赌博吗?
她并不知道自己正说话间也被人盯着。
宋铭劫甚至不需要自己过问,身旁的人便来回报:“教主,容之郡主是京城中来的,不熟悉武林规矩,正询问着为何是由参赛者交彩头的事呢。”
贺清年听了,倒是不解了:“是谁想出来这次比赛加彩头的?是楚彦吧?你去跟他说说让他快些开始就是了。”
那小厮却有些为难:“会主,我们帮主从未下过什么加彩头的指示,这些都是令妹的要求,大家都以为是您和教主的意思。”
“梓安?她要彩头做什么?”贺清年便想去问。
宋铭劫拦住了他。
他其实也不在意这些虚的规矩,更明白,谭君宜不会为此局所困,便道:“他们若愿意交彩头,便当添个乐子,若不愿意,作罢便是。”
贺清年实际也是怕宋铭劫会生自家妹妹的气,既然他这般说,便是心中不在意的了,那便随她们去吧。
刚想松口气,却见贺梓安径直向谭君宜走去,顺手在总管手上盛放彩头的红盘之上放了一支镶玉金步摇。
那首饰看着精致,价格定然不低,贺清年却在心中暗暗祈祷,贺梓安赶紧交完彩头便离开吧,万不要因为对手初来乍到便轻易开罪啊。
结果却还是不遂人意。
贺梓安还是一副娇柔之态,对谭君宜道:“这位姐姐,若是没有可做彩头之物,便用我这支步摇吧,若是赢了,这支步摇便是姐姐的了。”
谭君宜差点忍不住翻白眼,她从小到大都没人和她说过这种话。
谭相是何等的家大业大,却只有谭君宜这么一个女儿,自幼将她视作至宝,有求必应。
此次她来武林自然也不是孑然一身。
爹爹出门前给了她令牌与暗号。
谭家商铺遍布各地,谭君宜不论到何地到能找到可供随时取钱之处。
她如今犹豫,不过是因为身上戴的首饰都是成套的,尽是前朝或古时留下的物件,价值连城。
若是随意缺了一件这一套可就残了。
不过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回头路是没有了,谭君宜也没再犹豫,从手上脱下一个镯子放在红盘上。
贺梓安看了一眼那手镯,柔和却泛光,在阳光之下看着竟有些失色。
她不禁拿起手镯对着光,嘴上道:“姐姐这镯子淡黄中有黑影,瑕疵极为明显啊,并不像是美玉。”
说着,惋惜地看了眼那镶玉金步摇:“只是可惜了我这钗子。”
叹息一声,将手上镯子半放半扔在那红盘上,发出“咚”地声响。
谭君宜倒也没说什么,这玉镯,对于不识货的人而言,有如废石。
站在一角的浣溪使方才见到贺梓安拿起手镯的样子,正巧瞥见那玉镯,却是不禁心中一惊。
他本不是多话之人,只是见到贺梓安对这镯子多方嘲讽,忍不住对贺清年道:“会主,令妹若再说下去,丢人可就丢到关外去了,您不若去加以劝阻?”
贺清年没听懂他的意思,他本不是学富五车,见那镯子自然也觉得不像是美玉,便直言道:“梓安何时说错?这玉镯的确不甚完美。”
这一次回答的竟是平日里最为内敛的清平使:“会主所言差异,此镯乃前朝遗物,称作映月镯。通体透亮而不失醇厚,以其酷似圆月而闻名。阳光之下看着虽有黑影瑕疵,无法尽显它的美,但一旦月色升天,黑影便无法显现,映月镯此时是洁白无暇,美轮美奂。这本是旷世之奇物,其价值已然无法估量。”
浣溪使默默点头,没再多说,只是注意着宋铭劫的神色,虽有些许惊喜,却也全在意料之中。
点绛使见此,也不禁赞许:“清平你如今真是长进不少。这都说映月镯要配着留星钗才是绝佳,想来容之郡主戴着的那支便是了吧。”
清平使点点头:“不仅如此,这套首饰之中的耳饰名为星月同辉,容之郡主亦将其佩戴了。”
众人的眼光一时都投向了谭君宜那一身行头。
原本看着甚为普通,连清平使都不曾注意到其中独特,却被贺梓安一语提醒了。
突然地,清脆而持久的“咚”的一声锣使众人都回过神。
谭君宜本也没打算与贺梓安计较那言语之失,如今听到比试开始了,转身便翻身上马。
对方是农会会主的妹妹,听楚彦的意思是对教主有意的,那也能算是宏教半个女主人了。
此处上上下下无不对她礼让三分,自然也不仅仅是会主的面子。
她身后一同跟着参赛的小厮看着显然比谭君宜身后的要高大健硕许多。
虽说这是随机分配的,但不论是贺梓安亲自授意还是底下的人为讨好她,擅自掺点水也很是正常。
谭君宜心中冷“哼”一声,这种事本就是争论不清的,无需多言了。
原本想着就这般也成,却不想贺梓安又“善解人意”道:“姐姐身后这两位看着瘦弱难当,不若就将跟着我的这两位与姐姐换换,以示公平。”
谭君宜毫不吝啬地说,她心底的火气已然窜到嗓子口了。
但自然是有些不明事理之人会在一边煽风。
点绛使见到贺梓安此举,忍不住称赞道:“会主的妹妹果然越大越明事理了,多日不见竟已如此懂事。”
浣溪使一直注意着宋铭劫的脸色,如今都快成黑的了。
他心中都为贺梓安捏把汗,这明眼人谁瞧不出来她这不仅仅是挑衅,还是有意挫败对手一方的士气。
谭君宜自幼博览群书,自然知道士气在战场之上有多重要,哪怕如今小小马球亦然。
再忍下去只怕会让队友都失了信心,再想赢就难了。
谭君宜下定了决心,球杆轻挥。
马球应杆而起。
谭君宜并非是想彰显自己球技多么高超,但她也属实咽不下一口气。
她内力不足,那么远的距离她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打不进球门。
谭君宜眼波微转,将球向反方向打去,正巧撞在木门上,力道控制得也恰到好处,竟使那球反弹回来径直打在贺梓安所骑的马后臀上。
那小马驹立马吃痛,前足高擡,贺梓安惊得险些摔下马去。
那马倒也争气,楞是前足擡了许久,又疯了似的绕着球场奔驰。
贺梓安花容失色,在马上吓得哭号,却也只能老老实实抓紧马绳,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贺清年在边上看着,也是吓了一跳。
他本没想到谭君宜会反击,更没想到她上手就这般狠辣。
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赶忙冲上前去,却被浣溪使拉住了。
“你做什么!我要去救我妹妹!”
“你现在不能去,你这一去我们都得被人见到。”
“难不成我们还见不得人了吗?浣溪你什么意思!没见到我妹妹被人欺负了吗?”
浣溪使冷笑一声,但有些事,有些人他是不能置喙的,就如会主的妹妹,这他明白。
可水龙使却不会管那么多:“会主,这回本就是梓安妹妹挑衅在先,给人使绊子在后,您也不能太过护内了。”
贺清年“哼”了一声便想离开,浣溪使却偏抓着他不放,嘴上还赔着罪:“会主,得罪了。”
贺清年冷笑:“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的,嘴上都认梓安是妹妹,她可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她平日里柔弱得像朵花儿一样,如今被人给欺了,你们却都向着外人!”
一时间没人敢接贺清年的口,浪淘使却是向来认事不认人的,道:“会主,赛场之上本没有外人与自己人之分,我本是不喜容之郡主的,但这一次我认为她没错,是梓安妹妹僭越了。她本不该有意折损他人士气。”
贺清年又岂是不明事理的?但那是她妹妹啊,他又岂能袖手旁观?
贺清年还想去救,却听得宋铭劫悠悠地道:“贺清年,若梓安连匹马都无法自己驾驭,她拿什么同旁人比马球?你如今去了,便就将她接回来吧,学学如何品鉴珠宝倒也不失为陶冶情操。”
宋铭劫这话属实有些讽刺了,今日贺梓安并不知道他们都来看马球,行为不论是否是对教主想保之人,都有些过了。
既然宋铭劫都言明了,他贺清年若是要救人,便得直接把人带走弃赛。
贺清年只好忍下。
宋铭劫所以这么说,心中多少也是有些分寸的。
他了解谭君宜的行事风格,绝不会将此事闹大,出口恶气之后自然会自己想办法解决。
果不其然,他们这些顶尖的高手都险些没注意到谭君宜手上的动作。
衣袖轻轻一挥,银光微闪,便将银针扎到了马身上。
奇也是奇了,那马竟真的渐渐停下来,不再如疯了般飞跑了。
贺梓安终于松了口气,定下神来。
谭君宜倒也不屑于抵赖,直言道:“贺姑娘,有些话我本是不想说的,可你却逼我。”
“首先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没有兄弟姐妹,你也大可不必总“姐姐姐姐”地唤我。”
“其次我虽不知道武林之中比试是否有特殊的规矩,就如同赛前必须与对手耍些手腕心机之类的。只是按照我家乡的说法,赛时当自己不知晓对手是谁实力如何时,最好不要随意招惹,否则总会反噬己身的,你说是吧,会主的妹妹?”
贺梓安被气得不轻,但如今人多眼杂,她实在不可当众失仪。
她翻身下马,向着谭君宜深深屈膝,眼波之中婆娑着泪影,轻轻将耳边一绺发线搁于耳后,风时而吹过,她本就柔弱的身影竟愈发楚楚可怜了。
谭君宜甚至都不想多看她一眼。
她们谭府向来清净,她父亲对她母亲也算是真心不二。但谭君宜从小被养在宫中多时,这般卖弄风情,仿佛全天下都欠她公道的婊子嘴脸在后宫最是多见。
这些谭君宜一向是看不惯的,但怎奈何这招真的管用,尤其是对男人。
谭君宜如今高高骑在马上,俯视着贺梓安,看着的确是不乏清冷孤傲。
这不,贺梓安这屈膝一拜,四下立马议论纷纷。
本觉得谭君宜没什么出阁之举的,都指摘起她来。
“这也太过分了!”“是啊,好歹是会主的妹妹。”“这姑娘行事忒也毒辣!“没错!这般当众羞辱,理应逐出赛事,永不留用!”......
场面逐渐有些一发不可收拾,贺清年更是见到自己妹妹面上的梨花带雨,心如同被鞭抽般疼得厉害。
实在是忍不了了,众人都没有防备,贺清年长剑已出鞘,便欲直指谭君宜。
猛然一双手却紧紧铐住了他,贺清年一言不发,心意已决,此气必出。
而那双手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
贺清年只觉得自己耳边吹过了一阵凉风,带着低沈而狠辣的声音:“你敢。”
贺清年心中知晓宋铭劫会阻拦,但却没想到他会这般阻拦。
“教主,你这是要为了一个女人同我动手吗?”
“你也是为了一个女人。”
“可那是我妹妹!与您不同!”
“同样是想放在心尖上的女子,有何不同?”
宋铭劫始终面不红心不跳,贺清年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松了手,自己向谭君宜的方向走去。
他心里明白,此次他不得不插手了。
他本不想这么快就让谭君宜认出他来,他也怕她后悔。
只是以谭君宜的气性,绝不可能陪贺梓安唱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
她在京城里呼风唤雨惯了,身后有谭相和赟钦王两座靠山,心高气傲些自然无妨。
只是如今她面对的贺梓安,在人前端的是弱不禁风,我见犹怜,她必然是要吃亏的。
宋铭劫看着稳如泰山,如今心里面却也不由得起伏不已。
他似是被人注意到了,只是没什么人敢认。
宏教教主素不出席大型盛会,这大家都是知道的。
但他真的来了,周围却也自然而然地安静很多,本恶言四起,如今亦不禁如一阵阴风袭来般陡然静默。
“这人怎的这般像教主?”“我见过教主,这就是!”......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了,谭君宜心中好奇,看向来人。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不论旁人是骂她,指责她,还是羞辱她,她都顾不上了。
他是宋释啊!是宏教的教主!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
为什么宋铭劫费这些个心思也要她当徒弟?为什么楚彦会突然从对她颇为不恭变得好言好语?为什么贺梓安初次相识就视她为敌?......
她真是傻啊,只知道宏教教主是宋铭劫,却不知道他也叫宋释;她为杀他而来,可原本她什么都不用做,他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可她呢?她亲手把他从阎王那儿救回来了!
她笑自己蠢,更愧对周易安对她所有的好。
她差点就笑出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