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逢春
贺清年顿时便忘了方才劝说的火热了:“点绛,清平,浣溪,水龙,浪淘,你们都在啊!你们怎的一齐来了?”
其中一人笑道:“会主你自己方才不也说了,本次大会办得隆重,我们自然要来的。”
贺清年道:“你来不奇怪,点绛,浪淘来了也不奇怪,但教主你竟然连清平都请来了?”
说着,又看向其中一个长相最是文弱的:“清平,你今日怎么有兴致来凑这个热闹?”
清平显然有些口拙,好在点绛圆场道:“会主,清平虽平日里只攻诗书,不太打理外界事物,但宏教有事,他还是义不容辞的,是吧清平。”
清平忙点头:“点绛使说的是,教主的事便是宏教的事,我本该来的。”
此时,一旁的浪淘使却突如其来发话道:“方才教主的做法,我不敢苟同。比赛,即讲求公正公开,教主这么做,是走后门,即便是对恩人也是不可取的。”
宋铭劫眉间微挑:“看来浪淘使是对我相当不满啊。”
浪淘虽木了些,却不是傻,听宋铭劫这话来者不善,忙跪下:“教主,我并非此意,此言也只是对事不对人,请教主恕罪。”
宋铭劫本也不想和他计较:“行了,你起来吧。”
说着,他主动对至今没有发表意见的浣溪使问道:“浣溪,你有什么话说?”
浣溪使礼仪最是周到,拱手回话道:“教主,我的确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铭劫微皱眉头,却还是道:“说。”
浣溪使这才道:“其实教主您收谁为徒,这并不重要。如今的问题,无非出在如何服众。方才帮主与会主还有几位兄弟的言论我听着,大多是从这位郡主身上扎茬儿,但此事说到底,那位郡主自己并不知情,与她,也无甚关系。”
贺清年又急了眼:“你这是什么话?怎么会和那容之郡主无关!”
点绛及时拦住了他:“会主,请让浣溪把话说完吧,他向来办法最多。”
贺清年心有不甘地只好闭嘴。
浣溪见宋铭劫的脸上,浮现了几丝笑意,便知道自己说对了路子,这才敢放些重话了:“所以教主,我们既然要服众,便不可以恃强凌弱。若是我们五使齐聚,加上会主和帮主,的确足矣遣退众人让他们不敢有异议。但我们是堵不住悠悠众口的呀,宏教教主的徒弟,终归是要见人的,教主肯定也舍不得徒弟为旁人说闲话,当笑柄,是吧?”
浣溪最后的话,都带些试探了。
宋铭劫自然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浣溪一直以来都是最懂他心思的,他的确说到了他最担心的地方。
他本就觉得这么明目张胆地收谭君宜为徒会让她经受流言蜚语,她是个名门小姐,素日里也应该会看重名节吧。
如此一来,她便无法在武林中立足啊。
他本来想着,谁敢议论他就杀谁,多杀几个祭祭祖宗自然也就没人敢多嘴了。
但武林中人宋铭劫也是最了解不过,他始终怕这么做会适得其反,伤她更甚。
“你到底想说什么?”宋铭劫道。
浣溪使还是弓着身子,恭恭敬敬:“教主,您看上的人自然不会差的,我们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您难道就不想看看自己选中的人有没有这个本事凭自己的力量站到您的面前吗?”
众人听闻此言,竟连同贺清年在内,都倒吸了口凉气。
这话的确不是一般人敢说的,这就相当于当众“啪啪”地扇了教主的耳光。
水龙使见状斗着胆子打圆场:“教主,我觉得吧......浣溪说的有几分道理。再不济不过就是容之郡主没有成功,我们回到原点再来直接要人就是。”
最出人意料的是,宋铭劫竟笑了,应下了这建议。
经浣溪这么一提醒,宋铭劫倒真的是有几分好奇这鬼灵精到底有没有这本事凭自己当上他的徒弟。
宋铭劫只下令道:“楚彦,你去暗中盯一下,不要插足,但也不能让她闹得太厉害,省得她参与了比试却把局面砸得比现在还难看。”
“是。”楚彦没有任何异议,只是觉得奇怪。
宏教教主平日里的确挺笑口常开的,但今日却跟往日那要么笑里藏刀,要么开怀爽朗的样子都不太一样,想得僭越些,便是他看着不正常。
楚彦是个会察言观色的,教主想收容之郡主为徒,言下之意便是让他去帮帮她。
楚彦离开偏殿,无奈摇头,也在思量着该如何帮她。
走到半途,却恰恰遇到了谭君宜,正正襟坐在炊房门口。
楚彦平日里最是机警,看到谭君宜在炊房,立马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脑中飞速转动着,谭君宜竟然在这里下毒!
这种后宫内宅女人之间暗斗明争的手段武林之中可不兴用啊。
楚彦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见过容之郡主。”
说着,作势行了个礼。
他没有想到的是,谭君宜的神情并非他想象中那般慌乱失神,没有任何做了错事被抓包的羞耻感。
他的确善于察言观色,谭君宜面上的惊讶,也确实不是因为做错了事。
她只是惊讶在,楚彦方才还要抓她来着,如今被教主叫去说了几句,倒立马对她毕恭毕敬起来了。
楚彦心里明白,宋铭劫对她这个态度,这姑娘今后迟早是要凌驾于他之上的,不能过于失礼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谭君宜也不自作多情,只是听着楚彦自己说找她做甚。
“郡主,你初来乍到,对武林中的很多规矩不清楚这能理解。我们宏教规矩不多,只是在下多少有句忠告。你在武林之中,最好不要使用一些妇人手段。好在你今日遇到的是我,否则下毒这种事若是被抓到了,不论有没有恶意,都是杀无赦的,谁都护不住你。”
谭君宜回头看了眼炊房,立马明白了楚彦在误会些什么。
谭君宜不否认,初来武林时想过用下毒的手段。但她也从不是个顽固不化之人,她听得进劝。
自从那宋释对她说过不能下毒以后,她便弃了这条路。
如今到炊房来,纯粹是觉得外面太嘈杂,来讨个安静的。
楚彦见谭君宜满是不屑,心有不快,便道:“郡主,不论你在京城里有多么高的地位,多么硬的靠山,如今在武林也是孤立无援的。还请您不要再任性胡为,平白给旁人添麻烦了。”
谭君宜一声冷笑:“楚帮主,您说了这一番话,我便只想问一句:您凭什么说我下了毒?”
楚彦一楞,见到谭君宜神情镇定非常,突然有些动摇。
是啊,他如今是空口无凭的,既不知炊房之中给众位英雄好汉的饭菜里有没有毒,更不知这毒是否是出自谭君宜之手。
他脸微红,却也不抵赖。
他本是个最会从旁人面上直窥其内心的,如今见谭君宜这般,便已知道是自己错了:“是在下失言了,请见谅。”
谭君宜眼波微转,其实她方才也一直在想着对策,本有一计,但凭她自己无声无望的,实难达成。
但如今面前这人,商帮帮主,却是再合适不过的。
谭君宜站起身,仰头看他;“帮主,你既要我原谅,便需有些诚意,这才是武林中人该有的风范,对吧?”
楚彦皱了皱眉,虽不知她想做甚,却也明摆着不是好事。
“郡主想要在下如何补偿?”
谭君宜笑了:“不愧是帮主,为人直爽,我便也不绕弯子了。我想请帮主替我去与外面那些好汉们传句话,就说比赛方式变了,不比武功,比马球。”
楚彦听了,险些没站稳。
他很少将惊讶这般明了地写在脸上,怒极反笑:“容之郡主,我知道您出身高贵,呼风唤雨惯了,但却真的不知道您有这般的熊心豹子胆。”
楚彦没有给谭君宜回答的机会,自顾自道;“我不知是谁给你的胆子。你父亲是宰相,最知国法,难道你竟全然不明,假传圣旨是重罪吗?我方才的确有口舌之失,却也不至要把身家性命交与你手吧?”
谭君宜却依旧不动声色,道:“帮主何必反应如此剧烈?您方才被教主叫去,如今对我态度如此转变,我大胆猜测一下,想必是教主对徒弟人选有所授意吧。您向来不是多话之人,看您如此大费周折来给我忠告,想来也是因为教主中意的徒弟是我,我没猜错吧?”
楚彦见谭君宜说得面不红心不跳,他却愈加惊了,只听谭君宜接着道:“既然是为教主做事的,那你们教主的心意,就是你做任何事的宗旨。既然教主都如此授意了,您顺着他的意思做便是了。利人一千,利己八百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楚彦听她的话,便觉得心胸之内吊着口气,却偏偏她说的每个字都是对的。他最终还是放下了那口气,苦笑道:“既然如此,便这么办吧。”
说来这事处理起来也是简单,他找了几个人搬走了擂台,再按谭君宜说的,对众人言道,教主有令,擂台赛无甚趣味新意,改比试方式为马球。
不出所料,此决择引起了许多人不满。
马球本是朝廷那些王公贵族们闲来无事玩着作乐的,作为武林人比试的项目着实不公。
那些本胸有成竹,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壮汉们恐怕马都驮不动,又如何灵巧地打马球?
不过楚彦一口咬定是教主的意思,况且规则的变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便也没有人敢提什么大的反对意见,比想象中还是好了许多。
谭君宜心中欣喜,她的武功,可能比任何人都差。
但比马球,她可以信誓旦旦地说,在场的这些人,一定没有一个比得过她。
谭君宜上报了姓名,也是由楚彦督察的,自然不会让手下人盘问她太紧了。
楚彦还生怕谭君宜体力有失,特意给她安排在了最佳出场位次,让她能少比几场,保存体力到决赛。
谭君宜很想同他说不必如此费心,但这局势人多嘴杂的,说了怕引起非议,不若就让楚彦自己也能更安心些。
谭君宜不出意料地发现,这些武林中人果然对马球这等运动是一窍不通的。
又因着准备仓促,楚彦索性便安排了些下人来随机与参赛者组队。
前头的赛事,谭君宜算是赢得全不费工夫。
只是有一人得了她青眼。
那也是个女子,看着柔弱非常,好像一阵风便能吹倒。
她的身边却围着许多小厮,还有许多身穿锦衣之人正与她攀谈。
谭君宜看那姑娘的穿着,算不上铺张,却色浅鲜艳。发髻旁留下一绺发丝,偶尔随风飘荡,更显她温柔如水。
在谭君宜眼里,她是有些小家子气,拿不出大家风范的。但不论怎么说,在武林都算是难得了。
想来应是哪个有声望之人的千金吧。
若非出身不错,她无法打得这么好一手马球。
正当疑惑间,却有一双手拉她到一边。
谭君宜一猜便是楚彦,定是来叮嘱她注意对手的了。
果不其然,楚彦道:“如今你已即将进入武比的决赛,这对手,你可知是谁?”
谭君宜向那姑娘那儿指了指:“是她吧。”
楚彦皱着眉:“是。她便是贺兄的亲妹妹,她叫贺梓安。贺兄自幼父母双亡,世上只有妹妹这么一个亲人,他将她视作心尖上的肉,所以才有那么多贵公子围着她,那都是因着农会会主的面子。”
谭君宜本知晓这女子定不是寻常人,却也难料这竟是贺清年的妹妹。
谭君宜奇道:“若照你所说,这姑娘想当教主的徒弟,会主又如此宠爱妹妹,为何不同教主打声招呼,教主好歹会给几分薄面吧?”
楚彦笑得苦涩:“话是没错的,只是教主他必定是不肯的呀!他想要谁我方才不都同你说了?便是农会会主也动摇不了。”
谭君宜心中有些疑惑,但她亦明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楚彦见她不答,也能猜到五六分她的顾虑,便道:“其实你不必担心贺兄会对你有所阻挠,因为他心里,也不想让妹妹当教主的徒弟。”
谭君宜不解:“为何?若是上司身边有自己的妹妹侍候着,日后想做什么不都能方便些?”
楚彦对谭君宜这话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道:“武林之中男女平等,在此处人的观念里没有拿女子当筹码的,所以你今后到教主身边,也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放轻松些便是。”
谭君宜虽然点了头,却也不太能理解。
她是京城里的世家贵女,自幼便学着什么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相夫教子之道的,虽然心中常常觉得厌烦,却也不知不觉地潜移默化,学会接受了。
如今突然来到一个对妇人放宽要求之地,却难免感觉别扭起来。
好在楚彦见她如此认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下,谭君宜瞪眼瞧他,不知所以然。
楚彦却很明了地道:“若对于旁的女子,倒可以劝劝她们别拘着紧着,但郡主您只需要保持原样就足够了。”
谭君宜皱眉,这话讽刺之意都溢于言表了。
“帮主这是在说我飞扬跋扈,不守妇德?”
“我并无此意,这全然是你自个儿说的。”楚彦似乎有几分得意,“再者说,不论是在我们武林,还是......在郡主的心中,都没有妇德一说不是吗?”
谭君宜怒极反笑,她平日里当真有这般目中无人?
不过她也是断然不会在外人面前发火的。
“楚帮主,我瞧着时辰快到了,便先去更衣带束袖了。”
“郡主请自便。”
楚彦见着她离开的背影,心中却陡然地浮起了些亲切,看着她,就仿佛回到家乡了呢。
正当沈醉间,锣鼓声响。
“请参赛者贺梓安,谭君宜上场!”
偏殿内,宋铭劫安稳看着书。
一旁贺清年及五使都静静地站着,摸不透他的意思。
他方才那般争取收个徒弟,已然是不合常理了。
如今楚彦替他去办了,他竟没半点心慌,还能安静凝神地看书,倒像是根本不在意结果。
如今众人是真的猜不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过不多久,便见到楚彦身边常跟着的一个小厮通报了要进殿。
“让他进来吧。”宋铭劫甚至没有擡头。
来的那小厮对宋铭劫及其他几位行了礼,便道:“帮主命我前来,特向教主解释,说郡主权衡之下改了比赛形式,改成了比马球。如今最后一场定胜负的赛事便要开始了,帮主想问问您需不需移步去看。”
宋铭劫这才擡起头,只是这次贺清年听着这回禀竟有些腿软,看都不敢看一眼宋铭劫的眼神。
真不知楚彦这小子怎么想的!竟然随意改动比赛形式都不带知会一声。若放在平日里不论谁,多小的事犯了这等原则性错误都早已人头落地,他难不成是疯了吗?
若是他帮主之位不想要了也不至于把命都搭上吧?
贺清年刚想说些平息宋铭劫不满的话,替楚彦求情,却做梦般地听到宋铭劫道:“好。”
贺清年瞪大了眼。
好什么?教主是几乎从不愿露面于这等玩闹场合之人,如今竟要看马球?
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贺清年鼓起勇气擡头,先是见到宋铭劫没半点怒意的神色,甚至有些许的......满意。
大惊之下,他只跟着教主,一头雾水地去场上看马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