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梦为牢(十五)
一汪黑色的池水中央坐落着同样墨色的巨大牢笼,一条由笼顶上方垂下的黑色锁链锁着一个银发姑娘同样细白的脖颈,她美丽而消瘦,像一只被困于笼中的纯白蝴蝶。
银发姑娘始终低垂眼眸,安安静静的坐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呼喊,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但天与地相连,始终是黑暗与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黑暗空间中突然传来一阵石板挪动的闷响,紧接着一缕微光从笼顶投下。
微弱的光芒投下才让人恍然发现,这里其实是一间封闭的地下水牢。
有人从上方打开入口,一跃而下,脚尖轻盈地点在漆黑的水面上,如履平地般稳稳落定。
“终于找到你了。”来者自然是喻甜,她环顾着水牢已经有些陌生的轮廓,眼底闪过一抹追忆。
“应该说终于又见面了,灵儿。就是你不想见我,也别这么消极怠工啊。”
她从气息到说话的语境都很平静甚至还带了点调侃的笑意,看不出到底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唯有还在滴血的衣角和展开的折扇显露出些许端倪。
银发姑娘保持着抱膝不动的姿势,低垂的目光望着那染血的衣角有一滴血珠坠进黑色池水中,她的声音也很低柔, “我如果不将自己困住,也根本没办法保持清醒,到那时我将是你在这个梦境当中最强的敌人。”
如果织梦者也忘记真实与虚假的界线,那么身处梦境的受困者还能保持清醒吗或者说她又能拿什么唤醒她
喻甜歪了歪头, “我开玩笑的啦。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画地为牢把自己困住。毕竟这里是你的世界。”
梦境的力量来源于它的编织者,它的编织者受困,梦境的危险等级也会跟着减轻。
反之,就像阮灵儿所说,如果她站出来与她为敌,那她将是她在这个梦境当中需要面对的最强敌人。
“即使这里是我的世界,你也一样能杀死我。”
阮灵儿终于擡起头,露出一双美丽的,如破碎水晶般的眼瞳。
“你会杀我吗”
喻甜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随即露出无辜又无奈的笑容, “我在你们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杀人狂魔的形象啊!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杀你。”
阮灵儿眼眸剔透美丽,声音轻轻, “甜甜,你在这个梦境空间里的所有经历我都知道。你做的所有选择我都知道。”
喻甜笑意变得浅淡,眼睫微垂, “很正常。”她又重覆了一遍刚刚说的话, “毕竟你才是这个梦境空间的创造者。”
阮灵儿扶着牢笼的围栏缓缓站起,她一身白裙,唯独手上戴着黑色的手套,格外引人注目。
随着她的动作,漆黑的锁链也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和晃动声, “我知道你是个非常清醒的人,所以这个幻梦空间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让你有丝毫的优柔。可如果只有杀了我,你才能离开这个幻梦空间,你会杀我吗”
尽管三年前,喻甜就已经在相似的问题上给过她答案。但现在,这对她来说依旧不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你救不了我也唤醒不了我,如果你留下的话,就是我们两个一起葬身在梦境空间,连具尸体都没办法给外界留下的结局。到那时你会杀我吗”
“好吧,我承认,灵儿你这个问题把我给难住了。”喻甜沈默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 “我想,不到最后一步的话,我是怎样都要带你一起出去的。而真的到了最后一步,我也有点拿不准,我会怎么选。”
“为什么”阮灵儿问, “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上来讲,你应该杀了我。”
喻甜, “那你呢灵儿,既然你这么说,你做得到吗”
阮灵儿垂下的目光总给人一种忧郁之感, “我做不到。”
“但你觉得我做得到。”喻甜说, “我承认我确实做得到,而阻碍我,让我犹豫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没有意义。”
阮灵儿有些讶然和困惑的擡头望着她。
喻甜则继续冷静的剖析着自己, “暗河里长大的孩子最厌倦死亡,也觉得死亡之后的所有事情都毫无意义。所以我是想活的,更想让你们活着,或者说千方百计的让你们活着,就是我对你们最深刻的情感体现。”
“但正如我们都知道的,我又是个绝对理智的人。所以假设和演练得出的答案可能都不是真实的答案,只有真的事到临头了,我才能知道我的情感和理智,到底哪个能占上风。”
阮灵儿一直如镜面般平静的表象,在听完她的答案之后终于出现一丝裂痕,那漂亮的瞳眸和垂下的乌黑羽睫都染了一层水色。
喻甜是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的,但对于这些对她爱恨都非常浓烈且覆杂的前队友们,她有时也是难以判断她们的真实心绪,亦如此刻。
你为什么哭呢
是因为我的有义,还是因为我的无情
阮灵儿阖目覆又睁开时,亦有一滴泪无声滑落, “就算你选择杀我也没关系,我不会怨你,也从来没有恨过你。因为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 “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对吗”
她的后半句话来的毫无预兆,听起来也是没头没尾,喻甜却在瞬间明了她这句话指向的是什么,或者说从她找到这个水牢的时候,有些事就已经不言自明。
“这个啊……”
喻甜本能的权衡了一下,随后失笑于自己这个习惯,摇摇头,算了,事已至此,不需要再费心否认遮掩什么了。
更何况,从前她也不是想遮掩,只能说她和阮灵儿之间算是阴差阳错吧。
想到这,喻甜语气也变得覆杂起来, “你是想起了什么,还是从我过去的档案里发现了什么”
她问完了,决定还是先回答阮灵儿的问题, “算是吧,毕竟你实在很好认。”
她目光在阮灵儿的手套上一掠而过,随后挑了一缕自己的发丝,晃了晃, “像雪一样漂亮的长发,也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
部分异能会对觉醒的异能者外貌产生一定的影响,比如头发或者眼睛颜色有异于常人,阮灵儿这一头银发就是因为异能的影响。
这种影响几乎都会提升受影响者的颜值,但对这部分异能者当中的绝大多数来说这都不算幸运,而是困扰,甚至是灾祸。
阮灵儿就是一个非常现成的例子。
她出生的地方是一个极为苦寒且偏远的地区,封闭的环境对于个体上的不同接受度就会尤为的低下。
所以阮灵儿自打出生以后,就几乎是被人当做怪物一样对待的,即使是她的亲生父母也一样。
后来她的父母有了一个在他们眼中健康正常的孩子,就将阮灵儿送给了别人收养,那个收养人居心叵测转手又把她卖给了人贩子。
而阮灵儿外貌上的特殊,自然很快就吸引了‘识货’的人的注意,所以最后兜来绕去,她被带进了暗河。
是的,暗河,又是暗河。
暗河似乎注定是她们所有人缘分的起点。
那个时候喻甜大概也就七‘八岁,不过因为自小就生长在暗河,所以她的地位比这些后‘入暗河的孩子要高很多,在暗河内部的自由行动度也高很多。
一个很偶然的契机,她撞见了逃跑失败被抓回来的阮灵儿。
当时的阮灵儿被打得很惨,虽然对于暗河来说,异能者比普通人有价值,她是不太可能会被随随便便处理掉。但是一次又一次的逃跑,受到惩罚也是一种必然。
或许是因为对方外貌的特殊,也或许是因为年纪小,喻甜的好奇心和怜悯心总还存在一些。于是她在阮灵儿面临的惩罚结束后,偷偷给带了点吃的去看她,和她搭话。
你问喻甜为什么不阻止因为惩罚阮灵儿的管理员虽然对她很客气,但本质上她并没有干涉管理员的权限。
而在暗河里长大的孩子,天生就会防备别人以及编织谎言。所以在找阮灵儿搭话的时候,她骗阮灵儿,她就比她早进来一段时间,也是人贩子拐卖进来的孤儿。
阮灵儿那时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警觉心当然没有那么高,除了最开始的防备,后面几乎喻甜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喻甜是很好奇阮灵儿为什么要逃跑的,因为她在接近阮灵儿前,就已经从别的渠道收集到了阮灵儿的信息。
她也见过很多被父母或者被其他乱七八糟的远亲近邻,出卖给暗河的孩子。基本上所有被父母卖给人贩子或者是父母去世被居心不良的亲戚卖给人贩子的小孩,都心灰意冷的放弃了逃跑的打算。
因为外面已经没有人期待他们回去了。
而阮灵儿的回答是,她也不知道,但她就是要逃。
怎么说呢,那个时候虽然喻甜的年纪也还很小,但是她已经看出了阮灵儿身上的不同。不是指她的异能,而是她的眼神。
那是一种非常有别于她的容貌气质的眼神,透着一股难以屈服的倔强。
人被打总是会害怕的,尤其是小孩子更是如此。
阮灵儿看起来也不是那种皮糙肉厚,挨打不会觉得痛的铁人,相反,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柔弱的白色蝴蝶,随便伸出只手,就能把她的翅膀折断。
但她似乎是天生的反抗者,虽然我很害怕,但是我依然要逃,你打不死我就别想斩断我逃跑的念头。
只是这种天生的反抗者落入暗河,迎接的几乎是必死的命运。
阮灵儿虽然很特殊,也值得暗和在她身上花费一些心血和耐心,但这种耐心终归是有限度的,尤其是暗河从来不是个缺乏优秀种子的地方。
等待这种耐心耗尽的那一天,迎接阮灵儿的大概就是药物的控制。
但说实话,由药物控制出来的傀儡终归不如她自由意志的成长空间更大。
尚且年幼的喻甜已经见识过很多被药物控制傀儡的前例,他们当中八成人的最终归宿都是进了实验摇篮,成为无数盛着药水的玻璃箱中实验品的一个。
总之,无论阮灵儿会不会成为实验摇篮里的标本,一旦她被药物的手段驯服,她就再也不是她。
喻甜不是很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而或许是长久的相处终究积累了一点感情,喻甜做了一个对她自己来说也很冒险的决定,她要放阮灵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