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其实她只想问最关键的几个问题,三个已经够了,细节她不在乎,结果才重要。
三楼还是那副样子,他们进去时四周只打了几个氛围灯,显得有些阴沈。
“阿新。”
秦盘还没喘匀气就对着偌大的池子喊着,只不过水里并没有任何回应。
他双手拢成喇叭状,深吸一口气,用力喊道,“阿——新——”
远处水面呈现波纹式的浮动,像是投下了一颗石子一般,不过几个来回,小虎鲸就跃到了他们面前。
阿新看到了秦盘,但它又短促地叫了一声,虽然他们听不懂虎鲸的声音代表了什么意思,但这声鸣叫是高昂和喜悦的。
“阿新……”寻曳小声地重覆着它的名字,秦盘已经蹲下身子,硬是拽着她的手放在它的脑袋上。
阿新像顶球一样的向上顶了顶,黑色的外皮湿润又有弹性,确实像一颗打薄的篮球。
“怎么样?”
秦盘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极了小孩子,温柔又带着炫耀欲。
寻曳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一瞬间的恍然还是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些温柔,竟也没有抽手,她的手指沾了些水渍,池水是恒温的,不如外面的冷空气凉。
她的手指动了动,在阿新圆圆的脑袋上摸了摸。
秦盘还等着她的回答,但是寻曳却紧绷着嘴角,又进入了一种和他对峙的状态。
这个状况让他明白了什么,于是他笑了一下,松开了手,故作轻松道,“抱歉,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我确实不想让你难过。”
寻曳没说话,她的手腕上只有一圈肢体接触而蒸出来的热气,并没有一点红。
他没有使劲,或者说在刻意表明着自己的态度。
寻曳站起来,冷风带来的寒意依然留在体内,她吸了吸鼻子。
“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所有事的?”
秦盘保持着半蹲着的状态,而他似乎已经累了,索性直接坐在了地上,哥俩好似的用脸颊贴着阿新,几缕比较靠前的蓬松黑发被打湿,沈重地压下来。
他侧过头,说,“因为我让人调查你了。”
“你让谁调查的我?”
“当然是你不认识的人,私家侦探或者随便抓个学生老师的过来问问,还能不知道你的情况吗?”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或许在传言里大家能知道有这件事,但并不会知道细节。
秦盘明明是非常镇定自若地和她说着那些,自然不可能只是听传言,要么是问了她的同班同学,要么就是曾经和她关系密切的初中朋友。
寻曳还没想明白这遭,秦盘笑眯眯地举着两根手指。
“只有一次机会喽~”
“你……?”
刚才那只是一句下意识的追问,他竟然也算进去了。
“你这耍赖。”
面对寻曳的职责,秦盘略显无赖散漫地说道,“是么?我难道没有履行我的承诺?”
寻曳有些气结,这个人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她于是也坐下来,阿新好奇地一会看看他一会又看看她,它不理解人类的做法,但它选择观察与陪伴。
它的尾巴拍了拍,平静的池塘被搅动成了汹涌的大海。
“最后一个问题。”秦盘边给阿新喂食边说道。
“我爷爷是因为什么住的院,是不是戚温柔干的?”
“因为脑溢血。”
秦盘看过来,凤眼里有些隔岸观火的狡黠。
“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戚温柔干的,这个问题算私人附赠。”
寻曳感觉今天只收获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好。”
寻曳转身便走,秦盘叫住她。
“喂,寻曳!”
“就这么走了?”
寻曳在池边回头,就这么一个不可言说的眼神让秦盘牢记了一生。
那就像是独自行走在悬崖料峭的旅人,前尘未来一片空茫,只是自己设定了使命,并把它当成了归途。
这不是一种单纯的外表上的美丽,而像一杯意味深远的茶,一副持笔者去世后才出名的画,懂得人会不断地琢磨,而在每一个独处的月色中,就会想起她。
这并不是某一个人能带来的一种震撼,秦盘收敛了自己的心神,有时候人只是一种感觉的载体,当它传达到你的脑海中时就是此生神交。
他想了想,没有阻拦,只是和她说道,“如果你后悔了,或者觉得想换个地方生活,我随时在这里等着你。”
寻曳侧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池子。
“嗯,谢谢你了,还有我欠你的麻烦你把该收的利息也记着,我一定会还给你。”
秦盘没有说话,市内昏暗,压的人喘不过气,但他似乎早已经适应了这么生活着,即使寻曳离开了,屋里的智能助手发出冰冷的AI声音询问,他也无动于衷,似乎还在回想着刚才的感觉。
*
德林市局,赵黎星正拎两桶水上楼,恰好被王成成看见。
几个队长的办公室都在二楼,王成成嘴里叼了颗烟,看他又黑又亮的马丁靴稳稳踩住最后一节台阶,擡着手打招呼。
“嗨,赵队,怎么自己搬呢,这活搁手底下挑个辅警就得。”
“没事,中午到饭点,都吃饭去了,我当锻炼身体了。”
刚才打招呼的时候两人一高一低,现在赵黎星完全上来了,他长得又高又结实,显得王成成的气势无端矮了一截,场面颠了个个。
“中午一起吃个饭?”
赵黎星本来准备走,似乎想起来什么无意间甩出这么一句邀请。
王成成有些意外,除了工作上的事,两人日常交往还真不多。
不过关于赵黎星的传闻他也听了一耳朵,据说他身后靠着的是秦自游,如果真的如此这个机会他还是不想错过。
“好啊。”王成成露出个熟稔又老练的笑容。
他指了指楼梯口,“我就在这等你。”
“行,”赵黎星看了看右手的桶,他说,“稍等我会,这个我先送秦局屋里,这个是我办公室的,你先帮我看着。”
说完他便大跨步上了三楼。
王成成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别到了耳朵上。
他看着那桶水,抱臂靠在红木把手围栏上,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很多念头,最终还是决定单纯地闭上眼静心。
两人在街边找了一家家常菜,恰好离那天晚上吃的烧烤不远。
王成成也不客气,坐下就直接点了几道菜,然后把菜单推给赵黎星。
“这几道够不够,不够再加。”
“没事,我不挑。你点就行,我还省事。”
赵黎星说着拿了两瓶格瓦斯过来,王成成“哎呦”一声。
“嗬,真没想到你们年轻人还有喜欢喝这个的。”
赵黎星拉开凳子坐下,“我小时候和我妈去东北待过一阵,不喜欢喝太甜的,也不喜欢太苦的,就喜欢这股发酵面包味。”
王成成一笑,“巧了,我不喜欢喝酒,就喜欢这个。”
两人扭开瓶盖,对着干了一口。
“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出来吃饭了?”
赵黎星说,“这不是有个案子要移交给你们队,我来打探打探你们最近的人员安排。”
王成成哦了声,这家上菜快,他嗦了一口猪肉炖粉条,倒是没着急回应。
“我记得……你上次抓的那几个闹事的就在这吧。”
赵黎星也不急,他夹了颗花生米,神色透着一种下班后似的放松。
“隔壁的小夫妻烧烤,离着不远。可惜现在时间太早了老板没开摊,不然肯定带你去尝尝。”
王成成夹了块红烧鲫鱼,在碗沿抹掉酱汁。
“小赵,你知道咱们局里原本是打算把一队列为重案组的吧。”
赵黎星应了一声,“是听说过,但也没完全分开。”
“嗯,我是说你不用把我们当外人。这事最开始是原先的副局提的,你们陈队一开始不赞同但后来也不说话了。我们队长老祁早年禁毒心脏右侧被子弹擦了一下,之后一直有心脏上的毛病。这么整一部分是出于组织性考虑,另一方面也算体谅二队。”
“但是老祁不能代表所有人不是?后来李副局调走了,秦局就也没怎么提,当然了名义上还是你们一队是重案组,实际工作你也清楚,谁能不支援你们呢。”
赵黎星听出来这话里的意思了,但他没说话,等着王成成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有什么事不用问太多,直接安排就是了,我们虽然名义上是两个队,实际完全可以当一个队看待。”
这倒是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赵黎星点点头,他擦了擦瓶子外面的水渍,擡手道,“这么说之后可要麻烦王队了。”
王成成也举起来瓶子,“客气了,别说咱们是工作需要,就是私人碰上点什么事,比如手头紧了或者想找个对象都可以找我。平时在局里咱们往来不算太多,以后常聚。”
“好,”赵黎星微笑着说,“自然好。”
这顿饭王成成吃得还挺高兴,赵黎星长得又顺眼,说话也好听,因此就格外愿意多说几句。
“其实啊,你说干咱们这个的最不好整,你知道你们队长陈乔是什么病退的,我告诉你,对外说是三高控制不住血糖,实际是因为他十年前出警的时候被一个家暴老婆的混蛋给捅了两刀,一刀在肩膀上,一刀在腹部。”
“这都算命大,你要是再准点,一刀扎心脏上,那可神仙都救不回来。”
老刑警的事赵黎星听过一些,有些是他小时候缠着赵江河讲的,有些是他师父总念叨的。
同样是叔叔辈的,秦自游几乎从没提过这些,只是笑眯眯的丶一脸慈祥的鼓励他,因此他心里总是更喜欢不讲那些故事吓小孩的秦叔叔。
“这事我听师父讲过,他当时说一到阴天和秋冬就是陈队最难熬的时候。”
“是啊。”王成成叹了一口气,虽然他只有33岁,但愁容上脸的时候显得像43岁一样。
“干咱们这行不能喊苦喊累,什么委屈血泪都要自个往肚子里咽。你要是想当个称职的刑警,你就等着受罪吧,就算熬到了退休也是一身伤病,哪有什么善终。”
赵黎星的眼神低垂,王成成又说。
“你就像我,看着人模人样的,我他妈的老婆得了尿毒症,三个月就要透析一次,孩子在上初中,都是用钱的地方。老人呢,我们这辈没那么些兄弟姐妹,我家就我和我姐,我姐嫁去广东了,离得这么远根本指不上。”
此时外面的天空滚过一阵淡灰色的云雾,冷风扫过街道,除了松树这种长青树,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赵黎星对着门,因此他能看到第一片雪花飘然而至时背后的凛然冬意。
王成成没问,他也没回头,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说道,“是下雪了吧。”
赵黎星有点没回神,不知道他是怎么没回头就看见的。
王成成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些自嘲。
“我每年都特别关注什么时候下雪。”
“为什么?”
王成成说,“下雪就像老天爷的突然袭击,我得看好家里老的小的,嘱咐他们出门别摔了倒了……”
赵黎星说,“你是个负责任的人。”
“什么责任。”
明明喝的是饮料,但此刻王成成却有一种在喝老爸泡的黄酒的感觉,火一样烧灼着他。
他招呼着赵黎星走,赵黎星去结了账,王成成走出门口,站在那等他。
赵黎星在他身后掀起了冬天加厚的门帘,隐隐约约的他似乎听王成成自言自语道——
“都是没办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