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梵明湖上,两人乘一条小舟在夕阳下缓慢漂泊着,这湖很大,大得一眼望不到头。
赵黎星正慢慢地划着船,随青蔓在烟波缥缈中静静地望向黄绿相间的那边。
“前段时间我看张巡结婚了,朋友圈发了九宫格,你还评论来着,但婚礼上好像没看到你。”
随青蔓没有改变姿势,非常古意地倚着船身。
“我一向是礼到人不到,疗养院脱不开身,我也没有办法。”
她说着,微微侧脸看过来,“我也不是爱凑热闹的人,至于婚姻额外附加的世俗意义,对我也只是聊胜于无。”
“世俗意义?你是指当伴郎伴娘,还是诸如沾喜气丶接捧花带来的一系列美好说法?”
“都一样,”她突然问道,“你随了多少礼?”
赵黎星表情一楞,划船的手倒没停,微微一思索,“五百吧。”
“那也不少了,毕竟是工薪阶层,钱总要算计着花。”
她说完,又冲赵黎星眨眨眼,“你知道我给的数目吗?”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于是她神秘地一笑,左手擡起,比了个六。
赵黎星猜测,“六百吗?”
“不,”她认真地说,“是六百六十六元。”
“噗。”赵黎星忍不住笑出声,“我说,你做事还真是不同凡响,每次都和我们这些凡人不同。”
“有吗?”随青蔓有些犯懒地靠在船边,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
“我只是不喜欢无聊……以及,墨守成规。”
“我之前以为你放弃唾手可得的博士证书就很不拘一格了,看来……我对生活中的你,了解还不够。”
“因为大众都觉得,除了一些由你们警察守护的必要的规矩外,剩下的共识也要全社会的每个人来遵守,所以生活中,每个人的身边都有很多卫道士。”
“大家都是在为自己的偏见和执念奋斗着。”
不远处的前方有一对正缠在一起亲吻得难舍难分的小情侣,随青蔓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然后收回目光来看赵黎星,而他也在看她。
两人却都没有多说话,也没有额外移开目光。
赵黎星心里想说的话翻滚了好几圈,随青蔓这个人,清清淡淡丶波澜不惊,却隐藏着很深的才能,越是这种人,越不能用世俗的规则去套她。
“我……支持你的决定,虽然不知道对你……可能也没什么用吧。”
“怎么会。”随青蔓微笑着拖着下巴,“小赵同志,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咳咳。”
赵黎星别开脸,但泛红的耳尖和越来越快的划桨速度直白地表露了心中所想。
“好了,有一件事还要你帮我。”
随青蔓突然收起了那副流氓架势,正色道。
难得看她这么认真,赵黎星也认真点头,“你有事直接说,能帮得上的我肯定帮。”
“那帮不上呢?”
“我再去想办法。”赵黎星一口咬定,随青蔓看着他在水汽氤氲中显得有些出尘的面容,不知不觉多看了一会。
“好啦。”她说,“虽然我放弃了博士学位,但并不意味着我放弃了对心理学和社会学的研究,我是一个实践主义者,坚信书本里得到的始终是非常有限和滞后的。”
“我在浩瀚的文献典籍里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但是我认为想要解决心理问题,只有一个方法,就是究因。”
“我把它斩草除根法。”
赵黎星说,“你这办法听起来可是够绝的。”
“猛药才能病除。”随青蔓感觉赵黎星似乎能理解自己,语气也染上几分开心。
“你是让我帮你追根溯源,还是……?”
“不。”随青蔓摆摆手,“你们刑警队已经够忙的了,我听说最近要从西北某省调来一个新的副局,自然不能让你冒着渎职的可能来帮我做事。”
“放心吧,我有数,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去做。”
“小赵同学,都二十好几马上奔三的人了,怎么还是和小学一样的天真烂漫,你的这副样子可不要给其他坏人看见了。”
随青蔓眯着眼睛故意逗他,就差手里拿跟狗尾巴草在他鼻尖下面晃了,虽然她小时候已经干过这件事了。
赵黎星稍微仰起头,纵容地看着她,“因为你可信,我相信你的每一个判断。”
“哎。”随青蔓叹息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迟早会掉到坑里的。”
“算了,还是说正事。”赵黎星问道,“你需要我怎么帮你?”
“也是碰巧,你刚才说的校园霸凌事件我也很感兴趣,如果可以,也请让我出一份力。”
这次轮到赵黎星受宠若惊,“你可是德林市的专家级干部,平时给患者治病,还有不少科研相关的会议和论坛。你这个身份真的加入进来,恐怕不是那么好混的。”
随青蔓不满地一挑眉,“哦?你刚才还说信任我,现在就怀疑我了?”
“不,我当然……”
“当然是要让我听你的,赵队长,呵呵,在警队里没有自己的威严可是不行的。”
随青蔓说着用手拨拉着碧绿清澈的湖水,其实这水不浅,这个时候太阳只剩个边,一点点的夕照落在水面上,下面的东西根本看不清。
赵黎星也放下了桨,任由它被铁丝绑着,漂在水面上。
他看着绚烂的晚霞丶有些灰暗的小块云朵,就那样在天上飘着也很自由。
“小蔓,我师父和你说过同样的话。”
“哦?”随青蔓歪了歪头,好奇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刚进市局那会,我们这群新来的毛头小子们都等着老人挑,我当时成绩不错,所以自信满满地认为我肯定能进最核心的指挥部,或者清闲点去政/治部写写材料。”
“偏偏我那年赶上第一批大学生就业潮,上一批招的人都够了,需要人的都是一线——和急难重任务打交道的地方。”
随青蔓想了想,“所以你当时不是故意不听郑阿姨的话,而是根本没有机会。”
“但以你的学历,就算不愿意去公安,也可以走个选调去别的部门,如果你真的要尽孝道,为什么不尽到底呢?”
赵黎星呼出一口气,“因为我也退缩了。”
“警校和别的学校不一样,实践的东西比理论多。其实我看法条和理论总是头痛,肯定干不了舞文弄墨或者天天坐办公室的活。”
“哦?这么说你这个乖宝宝也违背了母亲大人的决定?”
随青蔓微笑着调侃,她从小和赵黎星一起长大,谁能想到看起来潇洒不羁的赵警官,小时候是个听爸爸妈妈话的乖宝宝呢。
想到这她就觉得有趣。
“我想通了,与其执拗地遵循着父母的规则,为什么不听听自己的心声,强扭的瓜不甜,在任何事上都是这个道理。”
看着随青蔓呵呵地笑出声来,赵黎星直起身,清清嗓子。
“又被你捡到笑了?”
“不不,”随青蔓摆着手,反倒露出赞赏的表情。
“我是觉得你开悟得早,很多人一直走歧路,等入土前才想起来后悔,可那个时候干什么都晚了。”
“岁月不待人呐。”随青蔓说出了老人才会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但却不违和。
“嗯,也就是我妈只有过年才来找我,要是她真去实地调查,我恐怕要露馅。”
随青蔓想了想,“你天天不在办公室,郑阿姨找你也难。不过要让我说她恐怕是心知肚明,无非是看你真心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她这话说得不错,郑燕以前的老公,也就是赵黎星的父亲赵江河是和柳镇以及秦自游一批退伍丶进修,最后穿上了警服的男人,以前三家都住一个大院,父母辈的怎么可能完全不知道。
就算郑燕不问,恐怕他们的夫人闲聊时也会透露出一些。
随青蔓一点出,两人心照不宣地想到了这点。
“你说得有道理。”
他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随青蔓想起来她刚刚才拜托过去的事。
“对,你现在行动方便吧,只伤了胳膊没伤腿?”
“嗯。”赵黎星摆了摆自己的两只胳膊,“其实都好差不多了,医生说谨慎起见多吊两天纱布。”
“诶?”随青蔓突然出声,“我让你划桨是不是太不人道,有点欺负伤员了。”
“得了吧,从小到大你可没少折腾我,再说这点小伤都搞不定,我不成纸糊的了。”
“好好好。”随青蔓拍手笑起来,“你带我去看看那个小女孩吧。”
赵黎星没反应过来,“你说哪个?”
“就是被你保护的那个呀。”
他有点弄不明白,“你要见她?”
脑海里浮现出上次在她家院子里吃饭时,女孩从田地里回头对他灿烂笑着的那一幕,其实也只是一个月,却恍如昨天。
“我倒是想说,回去查一查这件案子,最起码当时是谁把她推下去的,这里面的隐情总要搞清楚。”
赵黎星叹了一口气,英俊的面庞浮现出几丝愧疚和自责。
“当时……其实我们最初见面就是因为小混混欺负她,我恰好在那巡逻,把她救了下来。现在一想,那天的事可能也不是巧合,搞不好是有人故意为之。”
随青蔓点点头,“不瞒你说,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最近院里的青少年患者增多,如何治疗他们也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叔叔阿姨们的难题,每次送进来的都只能凭一纸警方的情况说明和一沓子基本病历,很多时候他们的父母都不愿意承认还有这样的儿女。”
“可是我们都清楚,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存在就是存在,这是无法忽视的现实,逃避或者墨守成规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我希望我能用自己的所学为你们提供帮助,同时我也希望能更详细地了解一些心理障碍患者的家庭背景以及成长经历等原因。”
赵黎星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严肃认真,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随主任,其实很多人不知道,随青蔓并不是神仙,她在年少时也有失控和不自信的一面,甚至有过一段很不好的经历。
但他还是有些犹疑,“这个女孩的经历,或许……”
“你是怕会刺激到我吗?”随青蔓莞尔一笑。
“黎星,你知道如果我回到初中,我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
赵黎星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她。
随青蔓拢了拢被江风吹起的发,露出了一抹释然又大气的笑。
“我其实并不会并不会拯救或者对那时候被欺负的我说什么,我只会转身走开。”
赵黎星开口,“这听起来可是挺残忍,没有人希望自己多受苦吧。”
随青蔓的眼神看向远方,语气有些缥缈。
“在温室里一帆风顺地长大很好,可我拿的不是这样的剧本。当我跌进深渊时,我并不清楚哪是底,后来到了社会上,虽然不是完全顺利,但整体已经很好了。我从没有觉得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那段经历让我觉得跌得深一点又如何,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啊。”
随青蔓突然问道,“你当警察是为了什么?”
赵黎星认真地想了想,赵江河勇救落水儿童自己意外身亡的事迹在本地乃至全国报纸上挂了整整一周,那时候家里有无数的领导干部和各界爱心人士登门慰问。
可是,爸爸已经死了啊。
他看着妈妈强撑着展现在人前的面容,深夜里哭完,清晨又要化上妆应付人群,厚厚的粉底液掩盖不了她内心的疲惫与哀伤。
每当人群褪去,安静袭来时,郑燕一个军人家庭出身的将门虎女也忍不住独自掉眼泪。
很难,或许是迷茫前路怎么走,或许是担忧还未满10岁的小黎星,又或是为可能发生的一切坏事而担忧。
在赵黎星的记忆里,郑燕一直是坚强的,相比总是笑呵呵的丶胖乎乎,显得格外慈祥和蔼的赵江河,郑燕并没有一般母亲那样舔犊情深般的关爱。
大院里的人总是说他家属于阴阳颠倒了,明明是爸爸,却整得像个家庭主妇,不是在做菜就是在买菜,而妈妈则变成威严又沈默的那一位。
当然,郑燕并不是一个完全沈默的人,当有人欺负赵黎星的时候,她是真的抄起搟面杖带着孩子跑到人家里准备教他怎么干架伤亡最少丶干得最狠。
“我妈并不希望我当警察,虽然看起来我爸好像总是围着围裙在家忙碌,实际上他很少准时下班,那个时候破案子费时长,涉及到跨省的案子往往几个月都回不了家。如果是我爸他肯定同意,但他又不希望我妈伤心。所以我当警察,并不是为了父母,至于说别的,我不知道。”
“是吗?”随青蔓的眼睛水灵灵的,“我还以为你会说为了正义什么的。”
“哈哈,我不是动漫里的中二少年,没有那些英雄使命。”
“我当警察或许是小时候受到了我爸的熏染,而且我学的也比较顺手,就当警察了。至于说正义,实话说,因为我爸的烈士身份,从小到大我都是受关怀的对象,我师父和秦叔叔对我都很好,有他们在,就算一根棒棒糖丢了都有人帮我解决,我能遇到什么不公平的事?”
“你这也算是因祸得福,或许有些拉仇恨?”随青蔓评价道。
“是吗?”赵黎星的眼眶稍微湿润了些,“可是,我更想要我的爸爸。”
随青蔓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嘴不知不觉跑到了脑子前面,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抱歉,刚才的话我没有考量就……”
“没事。”赵黎星拍拍她的手,“你从小欺负我多少次了?真算起来你这辈子恐怕都要搭进来。”
“呵呵,真搭上一辈子我也不怕,反正你总被我欺负,我还怕你小子反了天?”
“好。”赵黎星无奈道,“就当我这只孙猴子在你眼皮底下闹不了天宫了。”
说着他感到刚刚随青蔓的手有些凉,便拨桨往回划。
“先上岸?”他上去,在岸上伸手握住随青蔓伸过来的手。
“好。”随青蔓拽着他上来,脚下台阶沾了泥土,一时脚滑,往前扑了一下,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衣襟。
“不好意……”
“没事。”
同时一开口,两人有些意外,又同时笑了。
随青蔓低低地笑出声,赵黎星则保持着这样半拥抱的姿势没动,此时江边有些随手拍照的人“咔嚓”一声记录了这一刻。
赵黎星听到快门声,下意识眉头一凛,刚捕捉到那人,便被这冰冷的目光吓住了。
但感受着怀里的触感,他并没有动,神色也缓和了些,对他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再拍。
这样的姿势维持了一会,随青蔓坏笑着擡头,“喂,小赵同志,我们先去哪?”
赵黎星望了眼暗下去的天色,“这离那小姑娘家不远,她家里还有个老同志,我也有段时间没去了,觉得还是看一眼好。”
“好啊。”随青蔓站直,随手一指那边隐约露出的一个“商场MALL”的发光牌匾。
“不如先去那买点东西,探望老人家,空手过去可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