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你是难得回来一趟啊，老柳。”
    德林市局里，两个男人隔着一张硕大的深红棕色办公桌对坐，主座上的人头发略有几根白的，是一张方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文丶慈祥却又深沈。
    他就是德林市公安局局长，秦自游。
    坐在对面的柳镇头发已经完全白了，也并没有挑染一根发丝，他的左腿不自然地向内蜷缩，看起来像是一个干瘪的葡萄干。他的脸被阳光晒得有些黑，但目光永远直视着和他交谈的人，坦坦荡荡。
    柳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这个人一向古怪，说话办事只顺从自己心意，要不是刑侦追查技术全国顶尖，恐怕早被放到哪个山沟里去了。
    看着秦自游将水杯放下，拧盖。
    “你的手腕受伤了。”
    秦自游一顿，随后笑着说道，“你的眼光狠，能不能充当下X光，给我拍个片看看，顺便治一治？”
    柳镇摇摇头，秦自游叹了口气，沈沈地向这位老战友抱怨，“家里的孩子不成器，教育教育。”
    柳镇却咳了两声，“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比我年轻，还信棍棒底下出孝子那老一套。”
    “我也是没办法……算了，你这次回来是看干儿子的吧，可惜你不早说，黎星最近跟了个跨省的案子，这边法院判完，后续有些流程上的事得他们自己交接。”
    听到赵黎星的名字，柳镇的目光明显很满意，“实话说，我去了上海，手底下的楞头青们没有合眼的，看个法医报告都觉得难受。”
    秦自游正在窗边踱步，给自己养的万年竹浇水，听了便知道怎么回事，赵黎星从毕业就分给柳镇，也有当他徒弟也有三年多了。
    “你这徒弟现在了不起了，你一走，陈乔的事多了，他心脏不好受不住，只好先给他调到后方，不在一线不知道压力有多大啊。这一时间，一队竟然没有合适的人手，所以就先把黎星提上去做个代理副队长，也算是给年轻人历练的机会。”
    柳镇却说，“他才毕业四年，虽然天赋很好，你这么做可别是揠苗助长，队里那些老资历的刑警，吐沫星子也够淹死人。”
    “所以要培养年轻人才。”秦自游放下手里的洒水壶，端详了一会长势，将发黄的叶片拔掉，“就像竹子，老叶子不掉，新叶子不长，时间长了，不好看是一回事，也影响整体势头啊。”
    柳镇突然一哼，埋怨道，“你是觉得我们老家夥不中用了，还是挡着谁升官发财的路了？”
    “没有没有，”秦自游给他茶盏里换热水，“我们当初不都这么过来的，你和我还有老赵，每次遇到困难都有你们两个帮我，不然以我当初的考评成绩，别说提拔，就是留在刑侦都够呛。”
    “按我的意思，培养与提拔本就该因人而异丶因才而异，年轻人最缺的是处理案子的经验和磨流程的耐心，缺一不可啊。”
    柳镇接过冒着幽香的老龙井，自己这位老战友倒是知道自己爱喝，有点好茶都拿来招待他用了。
    他抿了一口，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味道。
    “你这么做，有依据吗？”
    “当然有，红头文件我就不用拿出来了吧。上面既然提出要重视青年干部的培养，我们市局首先就要做到位。再说，我还打算让他下半年去参与警局和德林公安大学一起搞的一个青年警官干部培养班，编制还在警局，但大部分的时间要扔到学校里去。”
    柳镇不赞同地说道，“我一直说，当一个好警察，尤其是刑警，必须要到一线磨炼。学校里有什么？你在安全稳当的校园里，见得到那些凶神恶煞的犯人吗？要我说，你做这样打算，不如让我把他带走。”
    秦自游一直好好地听着，直到最后，听明白了柳镇的意图，他才恍然地笑了一下，“这可不行啊，一队改制以后留下的本来就少，新的人还没调上来，你就打这颗独苗的主意？就算我们有交情，我也不同意，你把我调走都行。但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干部，他们的未来是非常重要的，这田里的麦苗要是总挪来挪去，那也活不了太久，更别说结穗子了。”
    “那也要问问黎星的意思。”
    “不需要，我是他上司，我第一个不同意。”
    柳镇看了他一会，气得喝了半盏茶，“你们一个个的都和我打擂台，好啊，那我就看他在你这有多厉害。”
    “我丑话说前面，不管你是多大的领导干部，自游，你永远别忘了，是因为什么契机才上来的。我带的人本来就不多，现在年纪大了，我没儿子，大半辈子都干刑侦我也无怨无悔，但他年纪小，以后的路你多引导，不说什么大展宏图，最起码做人做事不要愧对了自己的良心。”
    秦自游看了眼手表，脸皮依然是笑着的。
    “行，您怎么说怎么算，但现在咱先去食堂吃口饭，您看行吧。”
    *
    吉川市，315国道。
    一辆黑色桑塔纳正在笔直宽敞的道路直行，车外滴滴答答的雨水从天而降，逐渐将玻璃视野模糊。
    前排坐了两个人，主驾驶坐着的人穿了一身警服，他旁边的人只穿了一身暗绿色的冲锋衣。
    此时此刻他正阖着眼睛，下半张脸埋在立起的衣领里，随着车子的行驶身躯微微晃动。
    一个颠簸，他逐渐睁开眼睛，看向旁边开车的人，那人也同样看向他。
    “前面加油站歇会，换我开。”
    “不用。”他指了指自己的警徽，颇为自豪地说道，“别小瞧我了，我可是刚刚毕业的警校生，主打一个年轻力壮丶皮实耐造。”
    说着他一挑眉，“赵队跨越千难万险来协助我们办理手续，我们队长吩咐了，要充分体现我们对待同志的热情，热情你懂吗？你有没有看到我的一颗红心已经要跳出来了！”
    看着徐越越说越激动，赵黎星不得不给这个热血青年浇上一盆冷水，他捏着徐越下巴把他脸掰正，嘴里不疾不徐吐出两个字，“看道。”
    徐越感到无趣地咂咂嘴，他想起来什么，虽然碍于赵黎星修长的手指不好侧脸，但他仍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问道，“赵队，我问你个事呗。”
    赵黎星“嗯”了声，他说，“我听说你师父是柳大师，卧槽，真的假的啊，那可是我读书时‘刑事侦查与痕迹学’这个学科的泰斗级人物，可是我偶像啊。”
    赵黎星玩笑道，“所以呢，想要签名？”
    “不不不，我就是表达一下心中的敬仰，我听说他治学特别严谨，当初他来我们这办过一场讲座，我被提问过，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心中偶像啊，激动之情如滔滔江水……”
    赵黎星拍拍他的右肩，说，“可以了。”
    “你想问什么？”
    “额……那啥，真能要签名吗？”
    听着边上人没说话，徐越快速地转了下脑袋，看到他的眼神扫过来，这气势还真像柳大师。
    站在讲台，睥睨天下。
    “其实吧，我……听说柳大师去了上海，那他手底下有合适的人吗？”
    赵黎星说，“你是想？”
    “我要先声明，本人特别热爱工作，尤其热爱在我们吉川市工作，我真的，我发誓。”
    “所以？”
    “那啥，你这不是回去见你师父吗，在这半个多月你也了解我，咱们也总一起吃饭，所以你看……我是不是有机会。”
    “你想做他的学生，为什么不直接联系他，邮箱就挂在上海市局官网。”
    徐越垂下脑袋，有点不自信地说，“我一直觉得讲座上我都没回答出来他的问题，柳大师一定不会要我的。”
    “但是，我又不想放弃，这太不甘心了。”
    赵黎星看着他微胖的脸颊，思绪翻转，这种恐惧着什么的神情让他觉得不爽，他把座椅往后调，闭上眼睛，徐越以为他不会同意，一路静默。
    到了机场，徐越送他到了登机口，临走前，赵黎星看了他一眼，徐越茫然地回视。
    “有东西忘带了吗？”
    赵黎星点点头。
    徐越说，“是着急的东西吗，我现在回去取，还是……”
    “不用，你不都装在我包里了？”
    看着他随身带着的一个行李箱和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皮质公文包，徐越吐了下舌头，露出被抓包的尴尬笑容。
    “你……你发现了啊。”
    说完他又竖起大拇指，称赞道，“真不愧是柳大师的学生。”
    “得了，别拍马屁。你的简历我会给师父，但结果……我不能保证。”
    “明白明白。”徐越非常高兴地说道，“只要你帮我给出去，剩下的就靠天意嘛。”
    天意，赵黎星笑了笑，窄款的茶褐色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但轮廓依旧清晰明俊，他站在那周身便自带一种让人瞩目的气质。
    “回去吧，辛苦你了。”
    听到赵黎星这么说，徐越反倒是爽快地笑起来，“说什么呢兄弟，以后来吉川，我给你安排一天三顿小烧烤。”
    “好，我可记住了。”
    说完赵黎星正准备登机，冲锋衣的一角被他拉住了。
    “怎么了？”
    “我……”徐越的脸笑成了一轮白白的胖月亮，“刚说的签名，可以实现吗？”
    赵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