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雪花飘落, 犹如无根无源的孤魂,游荡在天地间,消弭无声。
屋里静得可怕, 时间仿若在这刻凝固,方才的茫然丶错愕丶难以置信, 慢慢都变成深深的恐惧与憎恨。
她不知道恨什么,却正切切实实害怕着永无休止的重生与噩梦。
相较于这些, 死亡都变得没那么可怕。
东方溯嘴角的笑意渐渐爬上眉梢丶渗入眼底,是邪恶的, 也是让人转瞬沈沦的, 亦带着上位者俯视欣赏一件精细修剪盆景的满意。
她不喜欢。
即使出身农家,但她自小也在父母悉心呵护下长大,虽不得已卖身为奴婢, 可父母也从未忘记要赎她出府,况且她从来不是一个贪慕虚荣之人,
她宁愿做乡野间一棵不起眼的杨树松树, 也不要做大户人家华而不实的一个盆景。
尤枝枝一截一截垂下眼睑,长而卷的睫毛投下一处阴影,掩去了她心底一切情绪, 她从东方溯怀中平缓地脱离出来, 福身道,
“回禀大人,今日是我与翠微姑娘第一次蒙面, 我出言为她求情没有半分私心,只是同为女子, 心里生出几分同情罢了,望大人明察。”
东方溯不语, 眼底缓缓蔓延开一片沈寂的夜黑色,平静地看着她。
他实则没有想起任何前世之事,只是总被日日梦魇烦扰。梦里,有位女子总要离他而去,他恼她吓她丶圈她禁她丶哄她怜她,她都要离开他。
每次醒来,他的心像无端缺失一块。
他所说的感同身受,也是梦里的一帧碎片场景。
而昨晚,他又梦见那位女子,那是冬日里的一株梅花树下,刚落了雪,红梅正欲含苞待放,她穿了一袭白狐披风,立于雪中……
与方才东方溯错音那一眼,几乎一模一样。
她踩着矮几,剪了一株含苞待放的红梅插在翠玉窄口瓶里,瓶内装着化了的雪水,滋养红梅正好。
满心满意地把梅花放到了翠榆院正堂的梨花圆木桌上,东方毅此时正在茶室同他说话,说的是关于他所谓的未婚妻楚芳若的事。
可他全然未听,视线一路凝在她恭顺柔静的侧影上,东方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打趣道:“二哥何时也有中意的姑娘了?”
她近到身前为他宽衣,被东方毅看见发间插的钗子,“这位姑娘带的金钗好生眼熟,像是楚姑娘……”
他一眼望去,生了好大的气,竟不知道是因为楚芳若逃婚,还是因为东方毅的打趣。
她挨了板子,丢了性命。
梦里,他仍是看不清那女子的容颜,噩梦惊醒之时,他想到了尤枝枝。
“不管是感同还是身受,我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他嗓音沈雅,似是压着沈甸甸的过往。
尤枝枝没想到是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扬起小脸看他,一瞬间的疑惑似天边细雪说停便停了,只剩云淡风轻。
苦吗?
那样的苦丶那样的痛,也只是上丶上一世的事了。
上一世,她该报的仇丶该讨的债都得偿所愿。
相较于这些,她这一世只想想办法避开无限重生的厄运罢了。
她不是一株经不起半分风浪的小草,毕竟,前两世里,她算是见过世面丶经过事情,还杀过人的。
她不想要任何人的怜悯与护佑。
“奴婢谢过大人。”尤枝枝再一福身,柔声说道,眼中无喜亦无无悲。
她说谢,却不过心。
就像梦里一次次那样,明明是温婉的丶安静的丶柔顺的,似是已经被你牢牢捏在手心,却忽然间便能从你指尖滑走,那样的决绝。
梦醒后想来,其实她一直都在敷衍。
梦里的她是,梦外的尤枝枝也是。
东方溯心中无端生出一抹躁意。
他端正坐着,双手搭在扶手,瞳仁像个黑漆漆的洞,光照不进去,也没有任何情绪翻涌出来,整个人显得沈默又萧索。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一根孤独的烛光摇曳,投在银丝细长的琴弦上,静静地晕出一团朦胧光晕。
此刻炉内的香已燃尽,缺了姿韵,剩下的是寂寥的沈。尤枝枝垂眸看着烛光暗影,只觉心里沈沈的,被这昏暗的寂静压得有些窒息,很想逃离这种压抑。
“大人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先退下了。”这是她一贯的伎俩。
转身那刻,臂弯被紧紧握住,东方溯将她拉进怀中,箍得她喘不动气。
浓烈的清气钻入鼻尖,尤枝枝腰身塌软,被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掌覆着,竟然慢慢生出了细微的颤抖和酥软。
又是香吗?
东方溯眸色隐在尤枝枝肩头,喉咙黏住,半响闷出一声,“别走。”嗓音里带着几分压抑。
尤枝枝身体一颤,这是哀求?是从东方溯说的?
东方溯擡起头看向尤枝枝,那盈盈碎光一点一滴漾在他的心湖上,东方溯胸腔鼓动,里头软的一塌糊涂,
他单手捧在她一侧耳窝,轻轻摩挲着那冰冷的耳郭,呼吸不再是温凉的,而是一点点变得灼热,柔软的耳郭被煨得暖暖的丶红红的。
东方溯俯着身,淡淡的薄唇一寸丶一寸凑近,几乎贴到她唇上,白色衣袍下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交领之上的喉结不断滑动。
他始终没更进一步,只是感受着她唇间呼出的气息。
“你愿意吗?”
压抑的呼吸落到她的脸上,只剩下凉凉的一线清风,尤枝枝恍然回神,不觉轻抖了一下,身子往后一缩。
“不愿。”没有多馀的话,更没有丝毫的虚与委蛇,直截了当的拒绝像一根冰锥狠狠扎在他心头。
四目相对时,东方溯楞了一下,
她眼中满是冷漠。
东方溯直楞楞瞪着她,半响,松了手往后踉跄了两步,身体抵在黄梨木桌沿,
左胸处传来一阵剧痛,心窝像被尖利地爪子按在钝刀上剐,疼得眼前一片灰暗,好似整个世界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
他没想到会疼!直入骨髓的痛。
记忆的闸门此刻正被吞江吐海的巨大水流一次次撞击着,摇摇欲坠。
他低下头,指尖抠起的一根木刺刺入指甲下,一点猩红的血迹从那一点漫开,但他一点都不感觉痛,甚至恨手边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分担身体撕碎般的无边疼痛。
阴寒的凉气从四面八方灌入他的身体,他命令自己镇定,幽深漆黑的眸瞳周围已布满了血丝,
“你走吧!”半响,他语声干涩,艰难地说。
尤枝枝心底杀伐的决绝虽然未消,此时竟是真的楞了!
东方溯竟然就这样放过了他!
也算是他命不该绝了,当是时机不对的缘故,尤枝枝没再做过多停留,推门而去。
门外起了风,卷起雪晶入屋,落进东方溯眼眸中。
*
雪落无声化有形,东侧院小院里,被堆起的一个雪人儿慢慢掉了胳膊,缺了半边脸,最后脑袋咕噜噜滚了下来。
当雪人儿被荷香骂咧咧铲平时,尤枝枝缩窝在锦被堆叠的床榻上,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决定逃了。
悄悄收拾着东西,只捆了浅浅一个包袱,就像她进府时无甚差别。
倒是比第二世离府时从容了许多,许是她明白了个道理,这样带是带不走的,所以尤枝枝早就全部换成了银钱一点点挪了出去。
好似都为了这一刻。
那些银钱,克扣也罢丶当掉首饰得来的也罢,尤枝枝都只觉得是她应得的,前世的那些清高都让它见鬼去吧。
收拾好东西,尤枝枝第一个找到昙花,“你愿意跟我一起逃走吗?”
昙花微微一楞,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明媚的双眸不藏一点私心杂质。
尤枝枝又悄悄找到栓子,栓子难以置信地反问:“为什么?”
“我没法告诉你原因,只能说,我再待下去就指不定就小命不保了。”
栓子虽然还有很多疑问,终是坚定地答应了,就像第二世那样。可尤枝枝还是要把第二世拉他入夥时的话再问了一遍:
“你的家人怎么办?会连累他们。”
“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可尤枝枝不知道的是,栓子打算先把她送出去,再回来请罪,以身死求家人平安。这竟与上一世的他想的没什么差别。
尤枝枝又问荷香,荷香跪在地上,已泣不成声,“姑娘,我不能跟你走,我家里有个相看的表哥,已经准备为我赎身成亲,我,姑娘之恩,荷香无以为报,我只能……”
尤枝枝拦住她,“不必你报答我什么,我说过,是我欠你的,只要你能平安喜乐,也不必非同我一起走。”
这一世荷香毕竟跟她时日尚浅,且是总管家指派来的丫鬟,应该不会连累她。
出府难于登天,时机极为重要,尤枝枝在等。马上就要到冬至,官家要携皇族及百官到皇陵祭祀祈福,东方溯也会去,那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也因如此,这几日东方溯准备祭祀祈福一应事务,异常忙碌,刚好没空处置她。
前后时间点刚巧卡在这里,尤枝枝都觉得是老天在帮她。
冬至前一日,东方溯跟随官家离京。总管家问她,“尤姑娘,大人临走前吩咐,如若姑娘冬至有想玩的丶想看的,老奴都把他们叫到府里,给姑娘凑个热闹。”
尤枝枝看着如山的牛肉条,果然认真地想了想,“戏班子吧。”
冬至这日,东侧院异常热闹,他们皆知道这是四人齐齐整整过得最后一个节日,看完戏相拥着回了院子,心照不宣地说着不痛不痒的喜庆和玩笑话,尤枝枝破天荒赏了旺财一盘饺子。
只是,吃完饭后,栓子丶荷香和旺财便沈沈地睡着了。
尤枝枝挎着包袱,牵着昙花的手,眼圈早已泛红,“栓子,对不起。上一世我没等和你一起离开这个府邸,这一世我也不能守约了。终是我诓骗了你。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可以唯利是图丶作天作地,可是,我不能连累你和你的家人。”
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劈劈啪啪滴在脚前的地板上,“荷香,上一世我已经害过你一次了,这次,我不能再让你为我而死。我给你们下了蒙汗药,这样即使追究,也与你们无关的。”
昙花握了握尤枝枝的手,想要告诉她: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尤枝枝似是听到昙花的话,转头看他,“这一世我还有你,真好。”
“走吧,昙花。”尤枝枝擦干眼泪,拉着昙花混在戏班子中间出了府门,驾着马车一路朝南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