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平静的日子如潺潺的小溪般流淌, 偶尔磕到一块石子,只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便又细涓地往远处奔去。
老人们总说, 人没有受不了的苦。
尤枝枝好似能体会到这句话了,日子里苦闷也罢, 仇恨也好,甚至是战战兢兢丶战火纷飞, 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却还是会抑制不住地去抓住生命里仅存的那点微光和温暖,
努力又坚强地生活下去。
东侧院就是她蜷缩在府里的光亮。昙花一日又一日地见长, 像一把有形的标尺细数着日子的流逝,也给这漫长的时光多了一丝盼头。
夏日短暂而仓促,前日还烈日炎炎, 夜里刮了一场风,便入了秋。
京都的秋格外得短, 尤枝枝望着枝头上纷纷扬扬而下的嫩黄叶, 等到叶子落完便是冬天!
栓子扬了一地落叶,摔打在尤枝枝背上,似是转瞬绽放的秋菊, 在尤枝枝回首的那刻, 定格出最绚烂的美。
“栓子!好不容易扫起的叶子,你又捣蛋。”尤枝枝抄起手里的大扫帚,满院子追赶着栓子。
栓子如猴子般上蹿下跳, 嘴里还不依不饶着,“谁让你发呆偷懒的。昙花都比你干活卖力。”
他口中的昙花此时正猫着腰, 抢收着菜地里的白菜。
昙花如今已是绿鬓朱颜般的少年,不再是那个瘦不经风的男娃子, 看见他俩人嬉笑打闹,也只是勾起朱唇,温和而自若地珊然一笑,仍埋下头抢收着白菜。
尤枝枝去求方一教他练武是对的!
自从练武后,昙花像是浇了水的小树苗,一日比一日茁壮而努力地成长,肤色显出健康的小麦色,刀削的眉丶高挺的鼻梁,都褪去了孩童时的稚嫩,在无人的角落里藏着一抹大隐隐于市的凉薄气息。
但每次面对尤枝枝时,总是那样的温暖如春。
这些时日,尤枝枝倒是没闲着,她求了玉枢先生,让方一每日抽出点时间教昙花练武强身;
她要来了采买生肉的活计,狼们被她的大肉丸喂成了狗狗,还攒了些银两还了三十两银子,结馀的四人分了;
她先前还通过几番试探,发现东方溯确实是挑食的,极其爱吃肉,这倒是让她对东方溯每道菜吃三口的规定有了重新认识,不是他克制而自律,只是为了掩盖他爱吃肉的弱点,亦或是怕别人发现他挑食笑话他也未可知。
得知东方溯挑食后,尤枝枝倒是兴奋了好一阵,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处,至少让她心理上觉得,东方溯不再是高高在上,无坚不摧。
他俩正在打闹,荷香带着四个婢女端着一厚摞秋冬日的衣服进了门,见院子里两处截然不同的光景,竟只觉得尤枝枝和栓子是长不大的孩子,那个忙着农活的半大孩子,才是这院子里唯一的大人了。
“先放在石桌子上,待会我们自己收拾,多谢各位妹妹辛苦一趟。”荷香向几位婢女福身道谢,转而对尤枝枝道,
“院子里秋冬的衣裳都拿回来了。总管家吩咐绣娘也姑娘赶制了八件秋衣八件冬衣,昙花和其他小厮一般各四套,这里是咱们多使的银钱添上的四套秋衣丶四套冬衣。”
那些衣服都用细纹绸缎锦盒包着,每件衣服的绣工都是下了功夫的,不输于东方溯衣衫的精致。
“昙花,快过来。”听见尤枝枝的招呼,昙花方才停下手里的农活,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目凝风华地朝她走来。
昙花如今身形已极为颀长,穿着一件蓝色云翔蝠纹劲装,腰间系着犀角带,宛若高空中的鹰,玉质清华中透着丝丝冷傲优雅,走在街上,怕是要迷倒不少少女了。
“试试新衣。”等他走到面前,尤枝枝不由分说便帮他把旧袍子利落地脱了下来。
她是他的姐姐,给他脱袍子就像以前给自家弟弟换衣衫那样娴熟,动作粗鲁却自然,少了曾经为东方溯更衣的小心翼翼。
昙花就任由她摆布,衣领微窄,露出尤枝枝雪白纤细的脖颈,一条粉白的水晶项链,清凉地搭在锁骨之间,
昙花眸色微不可查地深了一层。
尤枝枝拿了一件衣白胜雪的秋天袍子帮昙花穿上。
昙花不习惯在女子面前脱衣服,前所未有,只是面前这个女子是他如今在世上最亲最亲的“姐姐”,这些事情,他都可以适应。
纵然是如此,昙花仍没表面看得那样淡定,
无形中,微妙的气氛压在他的呼吸间,
尤枝枝双手环着昙花的腰接过系带,忽然间拉进的距离,一股淡淡的胭脂清香缠绕着微醺的体香,若有似无地钻进昙花鼻尖,
那是腌入骨子的温柔。
嘈杂的院落瞬时很静,起伏间全是她平和的呼吸。
到底是个简单的活计,尤枝枝很快便为昙花穿好衣袍,她端详着昙花,曾经才到自己肩膀的男娃,如今猛猛已然自己高出了半头,
修长的身体挺得笔直,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端的是意气风发丶英挺潇洒。
忽得便感慨起时间到底去了哪里。
她去摸昙花的头都要踮起脚,昙花没像许多叛逆期的少年般扭开头,而是微微低头,凑近她半步。
今日的她腮凝新荔,玉颊樱唇,乌黑的秀发随意绾了个如意髻,仅插了一梅花白玉簪,脸上不着半点粉黛,却胜过天边仙子。
“怎么了?”尤枝枝见他比往日沈寂了许多,问。
昙花仍是缓缓摇摇头,覆又朝她温润一笑。
对上尤枝枝那双水杏般的眼眸时,微擡的手在空中一滞,转而拈去了尤枝枝头顶的一片落叶。
少年隐匿的情愫便似那片树叶,悄然萌芽,又悄无声息飘落,
这是身为少年特有的懵懂情感,但到底是对浓浓亲情的眷恋,亦或是对女子的初识,恐怕只有泥土才知道了。
栓子一边帮荷香收拾着一桌子新衣衫,一边抱怨着,“真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认识你那么多年也没见给你这个好哥哥我做几件衣裳。”
尤枝枝毫无愧色,更似得意,怼道,“你能和昙花比嘛!他可是我亲弟弟。”
栓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荷香看不惯,抱起四件衣裳朝栓子怀中塞去,“你少在这得了便宜卖乖,姑娘什么时候忘了你,这几件就是姑娘特意吩咐给你做的,还不抱着衣服偷着乐去。”
都是亲人,她能忘了谁呢!
只不过是对昙花偏看一眼罢了。
收拾得差不多,荷香拎着件鹅黄丝绒夹袄,比照在尤枝枝后背量着身量,说道,“总管家说,大人明日就要回了。”
这个消息仿若是晴日里的一道惊雷,尤枝枝瞬时成了霜打的茄子,一对梨涡污了泥淖,闷声道,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秋狩不是很隆重嘛!听说往年至少到入了冬才会,怎就现在往回赶了呢?”
“这个我知道。”栓子压低了声凑过来,“我听说,是因为官家身体不适,这才提前半个月往回走。官家年纪大了,二皇子被罚去守皇陵,太子十拿九稳便是未来的官家了,咱们大人以后可是前途无量啊。”
是吗?可在尤枝枝的记忆中,好像不是这样的。
这些与她也无甚关系,心情抑郁的她挥了挥手,往日最喜新衣的她也没了兴致,躲到屋里睡觉去了。荷香收了衣服,催着栓子帮昙花把白菜萝卜地瓜干搬到地窖里。
尤枝枝醒来时日头已偏西。
用过晚饭后,尤枝枝推说去花园看看腊梅开花了没,嘴里嘟囔着想去赏梅消食,实则是心中郁结,又不想他们看了忧心,才独自一人躲了出来。
今晚的月似圆未圆,渐渐升到高空,一片透明的灰云淡淡的遮住月光,斑斓的华灯上仿佛笼起一片轻烟,极尽奢华绚丽,落在尤枝枝眼里却平添了清凉森冷。
穿堂风袭来,尤枝枝紧紧裹了裹披风,便到了花园门口。
这里平素极少有人来,何况是如此萧条的秋冬之交,
可刚要踏进花园,尤枝枝却听见了一声不怀好意地轻笑。
尤枝枝戒备地问,“谁?谁在那里?”
这府上,还没人敢如此放肆地笑。
“嫂嫂莫慌,是我,东方毅。”
言罢,东方毅从花园左侧的抄手游廊拐出来,他举止风流,隐匿在暗夜里的目光如电如雷,眉宇间透着一种冷漠和狡黠,宛如一只狡猾的狐狸。
“在下见过嫂嫂,问嫂嫂安。”
尤枝枝往后退了两步,才福身道,“东方大人安。请慎言,府上的夫人乃吏部尚书府的楚姑娘,请大人莫要叫错了人。”
“我怎么会叫错呢!我这二哥,从小就是个清冷性子,对我这个弟弟尚且如此冷淡,对身边的女人更是没正眼瞧过一个,倒是尤姑娘是最最特别的一个了。”
才怪!
虽然东方毅极力做着一个纨絝浪荡公子,可前两世尤枝枝隐隐感受到了此人的阴毒,“东方大人没什么旁的事,我就先走了。”
“欸~”东方毅合了折扇,挡住尤枝枝去路,“嫂嫂莫要走,我还有东西送给嫂嫂呢!”
说罢,他从怀中捏出一方锦盒,递到尤枝枝面前,“嫂嫂请笑纳,日后,还少不了请嫂嫂日后在二哥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尤枝枝视线呆呆地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上一顿,便接了过来,
她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
打开盒盖,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珍珠躺在里面,月光下幽幽闪着紫青色光晕。
尤枝枝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这才是东方毅送给她的藏了毒的珍珠!
东方毅却似是献宝一般,全然不提毒之事,“这颗珍珠算不上名贵,但磨成粉涂在脸上,养肤效果是极佳的。嫂嫂可不要不舍得用,我这里还有许多,嫂嫂若是用着好,赶明儿我再派人给嫂嫂送过来。”
如果尤枝枝如他所说涂在脸上,东方溯只要与她有半分肌肤之亲,都会染毒身亡。
可有一点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她涂了毒却能安然无恙!
“多谢!”未及多想,尤枝枝匆匆道完谢,火燎燎地走了。
暗处,一双澄亮渐深的眼睛追随着尤枝枝也离开了。
那是昙花,他只是不放心尤枝枝跟过来远远看着她,不想却让东方溯派到他身边的暗卫发现了尤枝枝与东方毅私自见面的一幕。
这一幕很快便传到了回程的东方溯耳中。
半夜三更,趁他不在,两人私相授受,
他,果真是看错了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