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
只稍一个虚影,宋卿时便认出了他。
魏远洲穿着一身她早间给他挑的墨色大氅,行走间仿佛自带一阵风和一种压抑强势的气场,叫人粘上去,便轻易挪不开眼。
待他走近后,心虚不已的齐卫青又恭恭敬敬唤了一声魏大人,只是这声音细若蚊蝇,没有之前在背后说坏话时那般有底气。
宋卿时也没想到这么巧,居然和魏远洲在茶馆碰上了,不由也回忆起掌柜刚才说的话,三楼被某个贵人提前包场了,魏远洲许是赴那人的邀约。
悄悄打量的目光在魏远洲和齐卫青之间流转个来回,她刚才之所以撒谎,就是怕齐卫青恼羞成怒惹出大麻烦,故而才会搬出魏远洲来震慑对方,谁曾想谎言竟成了真。
为防谎言暴露,宋卿时扬起笑脸,主动搭了个话茬: “你来了。”
说话之时,顺带用眼神给予魏远洲暗示,让他不要戳穿自己。
魏远洲很是上道,默契地理解了她的话外之意,并未说过多的废话,而是将目光落在齐卫青身上,似在掂量着什么,少顷,挑了下眉冷声道: “齐大人,可还有事”
这明晃晃的逐客令一下,齐卫青哪还有留下来的理由,忙给友人使了个眼色就要走: “没没没有,我们这儿正打算走呢,魏大人喝好,今儿的账就算在我头上。”
走前,还给宋卿时递了个拜托的表情,至于拜托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魏远洲在宋卿时身边站定,他的掌心虚虚搭在她的肩膀处,向下的视线仿佛在询问她们为何会在此处。
宋卿时笑意未减,静静擡眸,两人视线毫不意外撞上,会意道: “外头冷,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恰巧碰到了齐大人,就打了个招呼。”
她并未告知魏远洲齐卫青在他背后说坏话的事实,这只会加剧二人原有的矛盾,恐会对魏远洲的仕途造成不良的影响,再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对方也并未继续纠缠。
魏远洲知晓她有事瞒着他,但并未戳破,以她的性格,为了避嫌并不会主动和他官场上的同僚扯上关系,更遑论上前打招呼。
魏远洲凝望着她柔美的眉眼,出口的嗓音低沈而温和: “我在楼上有个应酬,可能会比较晚。”
这话今早他出门前就已交代过,所以宋卿时识趣地并未再过多询问,只说了两句贴心话,就让他先去忙便是。
“段朝。”魏远洲稍擡了下声量。
“属下在。”段朝上前几步。
魏远洲扭头冲他吩咐: “你留在此处伺候,等夫人玩够了,你便送夫人回府。”
宋卿时考虑到若让段朝留下,那他身边便没人伺候了,于是拒绝了: “不用了,我们出门前带了几个护院,足够了。”
魏远洲今日似乎极为话多,见她拒绝后又补充道: “那你们自己小心,别太晚回府。”
难得见他这般婆婆妈妈交代这么多,宋卿时忍不住调笑: “好好好,你的话怎得这般多。”
“是啊九哥,你就忙你的去吧。”魏舒禾小声接话道。
谁料,对方一个轻飘飘却充满了压迫的眼神瞥过来,魏舒禾立马就闭了嘴,行行行,他们夫妻说话,她就不该插这个嘴。
最终,两拨人分开而行,魏远洲上楼应酬,她们坐着小憩一会儿后就打道回府了。
但不知何时受了风,隔日一早宋卿时便觉得嗓子有些不适,干涩犹如泥巴地,饥渴难耐,无论灌进去多少温水下去都觉不够。
绿荷端着药碗,撩开帘子朝着床榻的方向靠近,柔声道: “娘子,先喝药吧。”
许是见她难受,忽地想到什么,便提议道: “可要唤主子爷回来看看”
宋卿时斜倚在床边,用指尖轻轻揉捏喉咙的软肉,闻言笑道: “他又不是大夫,唤他做什么”
明日他该休沐了,今日应当会回的早一些,这个时候远远还没到放衙的点儿,一点风寒罢了,何必去烦扰他。
其实晨起时宋卿时就觉得有些不适,魏远洲也发现了端倪,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并未发烧,但他还是不放心,本想叫府医过来瞧瞧。
但她给拦下来了,以为是冬日空气干燥喉咙才不舒服,就只是简单喝了点水便继续赖床睡过去了。
谁曾想,等再次醒过来,这脑袋瓜嗡嗡的,就连嗓子眼也跟被火烧过一般,咽一口口水都觉得酸涩疼痛,没法只能先叫人去婆母那告病,再请了府医来一趟。
轻度风寒,喝药调理即可,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一碗药下肚,宋卿时便被绿荷扶着躺下了,打算睡一觉闷闷汗。
闭上眼前,她能感受到绿荷放轻脚步退出床边,紧接着床幔放下,隔绝了窗外稍显刺目的阳光,周遭的环境瞬间变成适合休息的昏暗。
不知过去了多久,睡意已深的她,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朦朦胧胧间察觉到似乎有人正在靠近,不由机警起来,努力眨巴眼睛想要看清来者是谁。
可惜,那碗药起了作用,任凭她如何努力,眼皮都重得根本擡不起来。
一双带着凉意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这触碰对浑身冒着热气的她来说实在舒服,忍不住朝其蹭了蹭。
一股熟悉的冷香涌入鼻尖,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放松下来,找了个合适的角度,便毫无防备地沈沈睡去。
眼前的画面穿梭,冬日的寒冷散去,春日的太阳带着暖软的光普照天地,一双小手握着一把小铁锹,半跪在不显眼的墙角,坚持不懈地一下又一下挖着地。
素白的小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黄色的泥土,滑稽中带着一丝懵懂的可爱。
小女孩许是挖累了,又许是被什么吸引了目光,忽地停下了动作,朝着一个方向望去,尾音有些上扬的惊喜: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远处,一个身形高挑的清瘦少年环胸靠在红柱子边,懒懒掀着狭长的眼,也不知看了多久。
闻言,少年微启薄唇: “听母亲说你在为我准备生辰礼,便过来看看。”其实并非母亲亲口告知,而是他自己从母亲打趣的只言片语以及古怪的表情猜到的。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瞥一眼她手里的铁锹,扯了扯嘴角: “谁知道,你竟然在挖我的院子。”
注意到他的眼神,小女孩这才想起来隐藏手里的铁锹,可藏住了铁锹,却藏不住身后的一片狼藉,凌乱的草地和乱飞的泥土,以及一株桂花树苗。
少年的语气里虽然没有明显的责备,但身为这书屋的主人,蓦然有人在挖他院子里的墙角,想来也会觉得无语至极。
小女孩一心想为他准备惊喜,竟忘了征询主人的意见,可若是提前问了他,惊喜二字哪还有什么意义。
葡萄般圆润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又转,忽然想到了比他这个“主人”更大一级的靠山,没什么底气地呢喃道: “我问了魏伯父,伯父同意我挖地的。”
望着她诚惶诚恐的小表情,少年觉得甚是有趣,不由挑了下眉,嗤笑出声: “我又没说不能挖。”
一句话成功让小女孩松了口气,擦了擦额间溢出来的汗珠,想着反正都被他撞破了,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干脆大大方方继续去挖她的地了。
小小年纪有毅力坚持一件事,却往往没那个力气继续下去,没多久,她就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就嘀咕着给自己打气。
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很快她就累得不行,兴致冲冲往忙活半天的成果那一看,发现才进行了一半。
正当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后,就听到一道冷清的调笑声在头顶响起: “这就累了”
太阳照在少年身上,在她脸上投落下来模糊的阴影,也让她一时看不清少年的脸,只觉得轮廓清晰,下颌线分明,美好得宛若画中人。
可长得好看归好看,说的话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小女孩嫌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气鼓鼓瞪他一眼,顾不得身上的酸累,腾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想与他理论理论。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她已经没刚来府上那般怕他了,偶尔也敢同他玩笑打闹,他也会尽最大可能顺着她,毕竟有魏伯父给她撑腰,他也不敢太嫌弃她。
小女孩气势汹汹叉着腰,腮帮子鼓得老高,但尚且连十岁都没有的小姑娘,气势不足也就罢了,还整整矮了正在发育的少年一个脑袋。
哪怕踮脚,也只高了一点点,气势不增反减,平添几分过家家般的可爱。
少年垂首,眸光动了动,蓦然弹了下她的脑门,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一个小女孩龇牙咧嘴一番。
在她真正生气之前,少年适可而止,主动接过她的铁锹: “就你这点儿力气得挖到什么时候还是我来帮你吧。”
小女孩气得嘴角颤动,正打算举起小拳头回击,就听到了他的话,楞了楞,突然想起今日是他生辰,他最大,她得让着他一点儿。
况且他都主动提出帮忙了,她也不能太小气,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宰相肚里能撑船,她的肚子圆鼓鼓的,定然能撑下他这艘大船。
少年负责挖剩下的坑,小女孩则在一旁整理多馀的泥土,让其聚集在一处,等会儿好埋树。
少年力气比小女孩大多了,两三下就挖好了种树所需要的坑,放下铁锹,去搬一旁半人高的桂花树苗,细长细长的,并不重,他单手就能拎起来。
周围忽地变得安静异常,少年心思微动,馀光一瞥,就瞧见小女孩正弯曲手臂,不断用手肘试图去蹭鬓角散落下来的碎发。
“远洲哥哥,帮我一下呗。”小女孩百般尝试均不行,情急之下,下意识喊出了那个很久没唤过的称呼,让两人都怔在了原地,停下了动作。
小时候叫叫无所谓,可随着年纪增长,没血缘的两人之间便不再适用,恐会引来不必要的非议,去年他就提过,让她以后都不要再叫这个称呼。
小女孩懂事又听话,许久未曾叫过了。
蓦然听到这个称呼,少年颤颤睫毛,心跳不自觉加快。
小女孩自知犯了错,委屈嘟嘴: “我手上全是泥。”
都叫哥哥了,还能拿她怎么办
少年盯她半响,只能认命般伸出手,替她将汗湿的鬓发给别到耳后。
骤然靠近的身躯,让小女孩下意识绷紧了身体,白皙的脸颊热了热,直勾勾盯着他,明明印象里他鲜少做这样的动作,可他看起来却极为熟稔,半分尴尬都没有。
虽觉得奇怪,但现在种树最重要,因此她并没有过多在意。
小女孩不知道的是,往日她看书看得昏昏欲睡,碎发便时常不听指挥地散落在脸颊扰她清梦,都是这双手替她拂去的。
小插曲过后,少年就不再搭话了,二人之间莫名弥漫着奇怪的氛围。
为缓解尴尬,小女孩自言自语般介绍起她所送生辰礼的意义。
桂花的花语象征着崇高,吉祥,美好与忠贞;桂花的枝条寓意仕途平顺,拔萃翰林……
*
一阵呼啸的寒风吹过,窗棂震动,发出不小的声响。
看来是她用药后昏睡了过去,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旧梦。
小时候的魏远洲唯一与现在不同的地方,便是他还带着小孩子的臭屁傲慢,出奇的可爱……
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惊得宋卿时动手掐了掐脸,见了鬼了,她竟会觉得小时候嘴硬心软的魏远洲很可爱。
怕不是还没睡醒。
可她的一只手一动,另一只手忽地被人用力扯了扯。
宋卿时这才注意到,她的床榻边趴着一个人,正紧紧握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