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脸
屋内的炭盆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跳动的火星子扰乱了宋卿时的沈思,擡眸不经意瞥向对面之人。
王桂春不安地搓着手指,宋卿时发现她的指腹上全是刺绣留下的针孔,掌心处也全是干粗活留下的厚茧子。
宋卿时不由想到方才她挥动柴刀时的凶狠模样,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还要照顾两个长辈,不难想象她的生活有多举步维艰,若是性子再软柔些不得被人欺负死
若不是迫于生计,谁又会想要在仇人手下做事,她或许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绿荷,去取些银两来。”
候在一旁的绿荷听完了全部,自是明白宋卿时的用意,无声施了个礼便往里间走去。
王桂春自然也懂,尊严和现实在心中撞击抗争,现实的窘迫告诉她必须得拿这钱,可尊严却告诉她不能利用旁人的善意来为自己牟利。
最后,她还是拒绝了: “感谢少夫人今日替我主持公道,但是我不能收这钱。”
“那车菜是你送来的对吗”宋卿时见她点头,唇边勾起一抹和蔼的笑意,遂将绿荷递来的荷包交由到她手里: “这是你该得的菜钱。”
王桂春掂量着手里荷包沈甸甸的重量,忙推辞: “那些菜不值这么多钱的。”
可是面前的贵人却双手捂住了她的手,合上了她的掌心,将荷包牢牢困在其中,道: “若你所言为真,这些钱就是你该拿的,你不拿难不成是骗了我”
“我没有骗您。”说完这话,王桂春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想要补偿她呢。
王桂春盯着那双洁白干净的手,再看看自己枯黄干裂的手,眨了眨眼,像她这般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居然毫不嫌弃地握住了她的手,这多少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少顷,王桂春恭敬地朝她鞠了一躬: “多谢少夫人。”
“我先让人送你回去,这个令牌你拿着,若是有人敢找你麻烦,这个令牌多少会有威慑作用,再不济就让人拿着这个来别院找我,我这些时日都会留在这儿。”
王桂春接过来一个巴掌大的墨色令牌,她不识字也没见识,看不懂这个令牌代表着什么,但是少夫人居然这么说了,那应当是极有分量的。
少夫人愿意相信对她这个陌生人,还愿意给予她这么多帮助,这让她更加确信少夫人与李氏父子并非一丘之貉。
她与他们不一样。
或许真能改变云开村村民们的现状也不一定。
*
宋卿时盯着桌面上堆成小山的账本,这件事里面究竟有多少暗箱操作,魏家里有无知情者参与其中,她都尚未可知,这一切都得等魏远洲回来再探讨。
现如今知晓他也是重生的,她也就不必遮遮掩掩,只需直言别院里藏着猫腻,接下来帮忙揪出毒瘤就可。
心烦意乱之下,宋卿时深吸了一口气,捏了捏眉心问: “郎君还未回来”
绿荷明白她的烦忧,但前院还是没传来消息,只能抿唇道: “奴婢去问问。”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离去,宋卿时随手拿起一本账本翻看起来。
视线的馀光里,一双墨色靴子忽然出现,紧接着她身边的位置就被人占领。
“怎么突然看起了别院的账本”
散漫的嗓音在头顶突兀响起,宋卿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昨晚的不愉快,指尖一顿, “出了些事……”
“什么”
魏远洲擡手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放在唇边,呼出一口气轻轻吹着,几缕依稀可见的白烟徐徐散开,缓慢模糊了他冷峻的神情,看过来的眼神说不出的迷人。
宋卿时与他对视几眼,放下手里的账本,斟酌了一下用词,用平常的语气随口问道: “你今天去哪儿了”
魏远洲握着杯盏,拧眉道: “去拜访了女医,可惜不太顺利。”
话音落,气氛冷清了一会儿。
魏远洲: “昨晚……”
宋卿时: “今天……”
二人异口同声道: “怎么了”
对视一眼,又近乎同时说道:
“你先说。”
“你先说吧。”
宋卿时哭笑不得,凝了凝神思,如实将白日里遇到的事讲述了一遍。
“单从那女子所言,李管家敢如此明面放肆敛财,背地里岂不是更加荒唐背锅是的魏家,遭难是的云开村的村民,受益的却是李氏父子。”
“如此放任下去,恐迟早会出乱子。”
听完她的话,魏远洲的脸上已没了笑,眼神冷凌得很,好似寒风冬月,望一眼便觉身处冰窖,大气也不敢出。
见他这反应,宋卿时这才想起来问: “你对这件事可知情”
“李管家现在人在何处”魏远洲不答反问。
宋卿时楞了楞,压着嗓子回道: “我让人暗中跟着呢,这会儿应当在他自己的住处。”
她各自拨了一个护院亲自看着李管家父子,护院的功夫很高,寻常十几人都奈何不了,每隔半个时辰便托人过来汇报一次,不可能会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脱。
魏远洲听到她说将护院都调走了,眉心一皱: “都调走了”
他难看的脸色让人生惧,宋卿时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解释: “这不是怕他们心虚跑了吗再说了,我也没那么傻,你不是在暗中还安排了人保护我吗”
魏远洲叹了口气,用力捏了捏她的脸颊以示惩罚, “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会有危险”宋卿时的脑子这会儿转得倒快,她几斤几两她自己清楚,自打被鄂温掳走那回过后,她就格外惜命,不到万不得已才不会让自己陷入困境。
“那你处理的时候多加小心,云开村的村民也得好好补偿……反正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就跟我说。”
听到她懂事又关心的话,魏远洲扯了扯嘴唇: “我会的。”
别院的事尚未发酵到可以一击打垮族内老家夥的地步,他不像宋卿时这般无法忍受牺牲,本来还想再等等。
可能怎么办呢,他的妻子都已经牵涉其中。
该除掉的潜在威胁,就必须得尽快。
*
云开村不大不小,由上百户人家组成,民风淳朴,依山傍水,四季风景优美。
这会儿正临饭点,各家各户都升起了青色的炊烟,靠着河流的一处房屋,旁边却围着几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村民,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探。
王桂春刚一靠近,就有人发现了她: “桂春妹子,送菜回来了”
是住在前头不远的邻居张婶。
王桂春一路紧紧护着胸口的银两,急着回家后将银子安顿妥当,因此并不想在外面多逗留,闻言不轻不重地嗯了声算是回应,表明了并不想要和她多聊。
张婶却不想放过她,眼角的褶子皱成一团,堆着笑问道: “今儿个可比往日晚了些,莫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咦,你家那推车呢”
王桂春瞥一眼对方脸上的不怀好意,张婶是村里出了名的嘴碎,哪家哪户出点儿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耳朵,捕风捉影后再添油加醋地传到每个村民的耳朵里。
这会儿围在这儿,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关你什么事。”王桂春脸上是一贯冷淡的表情,推开半人高的篱笆围栏就想直接进屋。
“哟呵呵,你这什么语气我是看上次那群人又来找你家王姑了,特意来跟你说一声,怎得还不领情呢”张婶气不打一处来,风风火火就要跟上去和她说道说道。
“桂春回来了”
一道雄浑的男声硬生生止住了张婶的脚步。
张婶擡眸看去,就瞧见王桂春她爹杵着一根拐杖,面色阴沈死死盯着她,那眼神就跟要扑上来活吞了她,王桂春她爹可是个狠角色,不好惹呢。
只一个对视,就吓得她当即住了嘴,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就跑了。
边跑还边念叨: “哎,瞧我这记性,家里还炖着汤呢。”
王桂春走到父亲王骁身边,想到刚才张婶的话,便问道: “爹,王姑呢那些人又来了”
王姑是他父亲的姐姐,从小就跟着村医学医,早些年收成不好,为了混口饭吃进了宫当上了宫女,因为有学医基础,机缘巧合下入了太医院打下手,在宫里一待便是三十多年,直到新帝即位才回到了云开村。
王姑很少提及宫里的经历,村里的人也鲜少有人知晓王姑进过宫,只当她是来投奔的远房亲戚,在王姑的照料下,母亲的病以及父亲的断腿都有所好转,原本只能卧床的父亲也能靠着拐杖外出了,重病的母亲
这才短短几日的功夫,那些来找王姑的男人就来了两回,上回来的时候她也在,虽然都穿着常服,但是那气场一看便知都是当官的官爷。
尤其是那领头的男人,无论是气度还是长相,都远超常人,像极了养尊处优的大人物,举手擡足间的那份威严使人不由自主地屈膝低头。
她见过最大的官,便是从前在街上偶然见过的县太爷,可远没有那个男人给她带来的震慑感强,那个男人光是一个眼神就让她动弹不得,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人忍不住表示赞同。
他黑色的瞳眸如同一汪幽静的潭水,一眼望不到底,冷得可怕,压迫得人心悸。
她完全不敢相信,王姑居然拒绝了那个男人的邀约。
王骁将女儿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见她神情自然并未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路悬着的心方才放下,道: “王姑在做晚饭呢,咳咳咳,那些人来了又被王姑打发走了,王姑不想替他们做事,难不成还能强迫她不成咳咳。”
短短的几句话下来,他咳嗽了好几声,惹得王桂春不由担忧道: “爹,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王骁拳头抵唇压抑着咳嗽,摆摆手,思来想去还是问道: “李崇那狗崽子没对你怎么样吧”
王桂春不想父亲担心,便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后想到怀里的东西,赶忙拉着父亲就往屋子里走: “爹,我有事要跟你说。”
恰逢这时王姑端着菜走出来,闻言道: “出什么事了”
王桂春走到门口张望了几眼,见屋外没人才放下心关上了门窗,随后便将少夫人给她的令牌还有荷包摆在了四方木桌上,压低嗓音把今日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只是她并未将李崇猥亵她的事情说出来。
“桂春,你可别轻易信了魏家人的鬼话,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就没一个好东西。”王骁面露气愤,他气自己女儿单纯到轻易相信别人,也气自己这双断腿让女儿受尽了欺负。
王桂春明白父亲的担忧,尤其父亲对李氏父子恨之入骨,更加不可能信任魏家的人,可她也有自己的判断。
“我觉得少夫人并不像坏人,而且她对李管家做的事似乎并不知情,也不排除李管家是借势当了地头蛇嘛……”
父女俩还在争执,王姑拿起那枚令牌打量起来,觉得有几分眼熟,眯起眸子仔细回忆了一下,很快便记起来她在何处见过。
今日那个来找她的男人身上佩戴的,似乎就是这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