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持
雨声骤然变大,淅淅沥沥,倾吐着潮湿的压抑。
宋卿时心里发凉,她知道自己命悬一线了。
馀光瞥向他脚边的绿荷,心中急切想去查看她的状况,可如今她自己都自顾不暇,更别提越过眼前的男子,贸然冲过去就是送死。
“你是郡主”他忽然启唇。
冷冽的男声灌入耳朵,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着几分怪异,吐字却极为清晰,在寂寥的屋子内显得格外阴森。
郡主
她吗
宋卿时怔怔,眼神闪烁,止不住颤抖的羽睫流露出疑惑。
脑子飞速转动,忽地想起方才在后山发生的那一幕。
难不成他是听到了她们在后山的对话,得知她们当中有一个人是郡主便起了心思,故而才一路尾随,伺机下手潜进了她的屋子
毕竟相比较单枪匹马冲出重围,用一国郡主当作筹码逃出去的胜算要高更多。
可不知道是中间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让他没认清她们二人的身份,错把她当成了柔嘉郡主。
“我……”宋卿时眼角泛红,努努嘴,却没再发出声音。
若说是,等他挟持着她逃出去时,就会被轻易戳穿。
可若说不是,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没了利用价值,直接杀人灭口
思及此,她的唇瓣不受控的颤动起来,不由想如果她此刻高声呼救,外头的侍卫和护院冲进来救下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怕是还没来得及迈进这间屋子,她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可如果不呼救,她的下场又会如何他会放过她吗显然不会。
无论怎么想,她活下来的可能都微乎其微。
而面前的男子并未给她反覆考量的时间,突然提着刀靠近,刃口光滑,寒芒逼人,刀身上沾染的血迹甚至还未来得及擦拭干净,冷峻之色中潜藏着肃杀之意,令人心生畏惧。
兴许是觉得脸上的黑布碍事,他擡手一把扯下,随着他的动作,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暴露出来。
他是个年轻人,有着中原人无法企及的锋利轮廓,鼻梁高挺眼窝深遂,单纯站在那儿,都带来了异常强烈的神秘感。
不像是澧朝境内的中原长相,反倒像是……往北的楚饶人。
每年年末参加宫宴,她偶尔能瞧见来自楚饶国的使臣,他们的样貌,就如同眼前之人一般,充斥着强烈的异域风味。
魏远洲告诉她,之所以楚饶人的样貌区别于澧朝,既有种族诧异的因素,也有所处环境的因素,为了能够抵御长时间寒冷的气候,楚饶国大部分国民的鼻子既高又细,鼻孔窄小,鼻梁高尖,这种情况越往北去,在面貌上展现出来就越明显。
分明是楚饶人的长相,他的汉语发音却极为标准,与她们这种土生土长的澧朝子民别无二致,以至于在他解开脸上的黑布前,她根本就没猜到他的身份。
楚饶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都城附近
宋卿时猛地想到方才柔嘉郡主和侍卫的谈话,倒抽了一口凉气,锦衣卫逃出去的犯人,竟然是楚饶人吗那他的身份是刺客暗探还是别的
男子身高腿长,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宋卿时的心弦上,顷刻间就来到了她的跟前。
宋卿时睁圆了眼睛,第一反应就是逃。
可她本就站在靠窗的位置,身后就是墙壁和封死的窗户。
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往后踉跄半步,后腰抵在尖锐的窗台边沿,在他朝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用手臂格挡在面前,喉间发颤: “你,你,你别杀我。”
意料之内的一刀封喉没有发生。
他仅是伸手紧紧攥住她的胳膊,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攥得人皮肉生疼,犹如铁钳一般难以撼动,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
拖拽的力道惊人,她手臂撤下,被迫与他的视线交汇,男子近在咫尺,黑眸如探寻猎物的鹰隼般骇人,直白而审视,眼角的疤痕更显狰狞,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她牢牢锁定在原地。
就在这时——
“大人。”
“大人您回来了。”
屋外侍卫的行礼声此起彼伏响起,宋卿时面上一喜,可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男子单手紧紧禁锢住她的双手,将她轻而易举调转方向,后背陷进他的胸膛,冷硬陌生的男性气息席卷周身,让她的四肢百骸都蓦然变得僵硬。
粗壮的手臂环在胸前,毫不怜香惜玉,箍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一把锋利的刀横在了脖颈之上,一呼一吸间,那冰凉的刀尖紧紧擦着她的皮肉,似能随时穿透脆弱的肌肤,取她小命。
呼吸顿时一滞。
此时门纱外,一团模糊的黑影渐渐逼近,脚步停在门口,却在临了要推门进屋之际,停却了动作。
“叩叩。”
少顷,响起阵阵敲门声。
在对方出声之前,宋卿时蓦然开口: “本郡主要的枫糖糕买来了吗”
话音刚落,她能清晰感受到颈侧的利刃,又往她的皮肉钻了几分。
身后男子一言不发,只一双嗜血的眸子死死盯着她,盛满了威胁,一副她敢耍小心机就一刀砍死她的模样。
宋卿时虽然怕的要死,却仍然想为自己搏一线生机。
只要……魏远洲能明白她的意思。
四周噤若寒蝉。
所幸,他接上了话。
“郡主现在吃吗”
魏远洲开口,声音不含丝毫情绪,平淡到就像是日常对话一般正常。
听到他的嗓音,宋卿时瞪大的双眼瞬间噙满泪水,涌上来的委屈感吞没了她,可她只能强撑着精力,平静道: “罢了,本郡主今日乏了,就先睡了,枫糖糕明日再吃。”
“……是,郡主。”
借着微弱的烛光,能清晰瞧见那团黑影在门前施了个礼,随即头也不回地就要走。
宋卿时神情紧绷,瞄了眼身后之人的神色,依旧是那副令人看不懂的阴沈,只不过她敏锐察觉到挟持着自己的力道松懈了一瞬。
突然,一支短刃横空穿破木门的纱窗,直直擦过宋卿时的耳朵,刺向身后之人的喉咙。
宋卿时的脑袋里一片嗡鸣,吓得浑身战栗,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趁着身后男子失神的一刹那,挣脱他的桎梏,拔腿就要跑。
可她的那点儿本能又怎么可能敌得过别人的经年训练,不过转瞬间,那把刀便又架在了她的肩膀上,甚至更深,这次直接划破了她皮肤,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滴落几珠。
“若逃,我立马就捅死你。”男子恶狠狠的威胁。
门猛地被人踹开,魏远洲的脸一半隐匿在黑暗,一半被火把照亮,凝着男子手里抢来的绣春刀,以及女子脖间那抹被染红的瓷白,眼神逐渐诡谲,似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放了郡主!”声音又沈又哑,带着难以察觉的隐忍。
似是见男子不为所动,魏远洲咬了咬牙,直接唤出了他的名字谈判: “鄂温,你把郡主交给我,我放你走。”
果然,在听到魏远洲准确无误叫出他的名字后,男子终于正眼看过来。
“生面孔。”鄂温嗤笑。
眼神扫过魏远洲身后一众举着刀的皇家侍卫,掐着女人脖子的劲儿更重,言语间充斥着恐吓: “你能做主”
魏远洲瞧着因为窒息而面露痛苦的宋卿时,狭眸中迸射出明显的恼意和锋芒, “呵,你觉得呢你的狗命可比不上郡主分毫。”
他的话让鄂温更加确信怀中女人的身份,嘴角的笑容加深, “让我回楚饶,我便放了她。”
“可以。”魏远洲答得不假思索。
“注意你的刀,你若真重伤了郡主,你也不可能活着离开澧朝。”
这话,令鄂温的刀口偏移些许,斜瞥他一眼,忽然道: “我不信你,让翟敬宵那狗贼来和我谈。”
“谈什么你一个瓮中之鳖,有什么资格和我谈”
身披墨色大氅,着绯色官服的男人踏步进院,三十多岁的年纪,灼灼眼神透着雨幕扫视而来,逼人气势似要将在场所有人都压得喘不过来气。
此人便是锦衣卫的现任一把手,正三品指挥使翟敬宵。
见到来人,宋卿时只觉心凉了半截,泪水盈满了眼眶,生怕自己拙劣的伪装被翟敬宵戳穿。
她明白,在翟敬宵眼里,她是个无关紧要之人,远没有一个他国钦犯重要,哪怕背后有魏家撑腰,她仍然是能够被放弃的棋子,而作为澧朝子民,亦要有“为国牺牲”的觉悟。
可谁又想死呢
她,不想死。
若她失去“郡主”这一身份的庇护,鄂温反应过来自己逃不出去,兴许会拉着她垫背,直接让她血溅当场也说不定。
听到翟敬宵充满挑衅的话语,鄂温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差,冷笑道: “你们中原人,满口的仁义道德,不至于为了我一个死刑犯,失去一位郡主吧”
“郡主”翟敬宵挑眉。
翟敬宵知晓柔嘉郡主此刻也在云禅寺,若真是柔嘉郡主被挟持,以她的背景和远在北境的那位,鄂温还真的有谈判的资本。
只是可惜,宫中各位贵人的脸翟敬宵记得一清二楚。
眼前这位,并不是什么郡主。
正当他准备下令捉拿时,有人忽然厉声打断他: “翟大人,郡主必须活着。”
“嗯”翟敬宵上半身未动,转眸看向不远处的年轻人,对方清淡的眸底沈得发黑。
魏远洲步入雨中,豆大的雨水打在他身上,发丝和外衣瞬间湿透。
只见他凑到翟敬宵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翟敬宵神色一变,缄默半响,忽地话锋一转: “为他备马。”
为翟敬宵撑伞的下属立于一侧,听到这话握紧了拳头,对他做出的决策感到不解,忍不住小声提醒: “大人,可不能放虎归山啊。”
鄂温可是他们耗时三年才抓住的暗探头子,这期间死了多少弟兄,耗了多少时间,就这么放了
“放他走。”翟敬宵淡声重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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