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围
魏远洲整理好久坐之下有些凌乱的衣摆,眼皮微掀,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地上的男人,薄唇吐出的字冷得掉冰, “齐主事年纪大了,见多识广,应当知道分寸二字”
“鄙人此生最讨厌的,便是不知分寸的越界,还望齐主事以后切莫再随意打探鄙人私事。”
这话,引得其他几位默默关注这边的官员纷纷侧目。
大庭广众之下摔了个狗吃屎,还被一个小他一轮的后辈如此教训,齐卫青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黑,几番变换精彩极了。
可就算被如此对待,他仍然不敢表露出分毫不满,只能赔着笑: “魏郎中说的是,是我逾越了。”
后者一双狭长的桃花目敛了敛,紧接着竟露出一个沈静而谦和的笑来,冲着主座一直不吭声的王栩然拱手一礼道: “有劳王侍郎费心组局,只不过晚辈突然想起来家中还有点事要处理,就不作陪了。”
“既是家事,先走就是。”王栩然回了个笑容,笑意却没达到眼底。
素来听闻魏远洲这人看似斯文和善,实则是个薄情寡义油盐不进的主,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多亏有齐卫青当这出头鸟,不然一时半会儿还试探不出他的底细。
“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话毕,魏远洲也不等众人反应,便头也不回地越过饭桌,扬长而去。
等人走后,离齐卫青最近的官员也不能继续装作视而不见,赶忙屈身蹲下,然后动作麻利地将瘫坐在地上的齐卫青搀扶了起来,顺道关心了一句: “齐大人,你可还好”
齐卫青忍着隐隐作痛的屁股和手指,接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咬牙摆了摆手, “不碍事不碍事。”
接收到周遭众人投来的颇具耻弄的视线,脸面一时挂不住,愤愤叹息道: “我都是一番好心,倒是成了我的不是,好人难当啊,好人难当。”
王栩然自是知晓他的窘迫,轻声附和以示安抚: “齐大人切莫在意,这年轻人啊,未经世故,就是容易心高气傲,何须与他一般见识”
“王大人说的是。”
几句话,便算翻篇了。
段朝跟随魏远洲前后脚离开,侧耳听到屋内传来的话,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出口提醒道: “公子这么做就不担心往后共事,他会耍弄手段”
魏远洲脚下生风,快步下楼,闻言不由嗤笑,往后该担心的人是谁,还真不好说。
扭头瞥见脑袋一根筋的段朝还是一头雾水,默了默,旋即言简意赅地提点道: “他不敢。”
段朝一楞,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也是,谁敢得罪我家公子,怕不是活腻歪了。”
段朝没入过官场,也没自家公子的头脑,但是这段时间跟在公子身后也见识了一些世面,慢慢的摸索出一些其中的门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官场之上,更是追求一个利字,而权利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各大世族盘根交错,利益关系往来何其紧密
若是单看个人官职,就凭自家公子这区区五品小官,王栩然绝不会费尽心思筹办此次酒席有意拉拢,其馀官员也不会给这个面子前来赴宴,更加不会忍受他在席上耍威风。
但是若加上魏氏继任家主这一身份,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正是因为背后有家族撑腰,才让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
官员间本就不可私交过甚,更何况是同个部门,独善其身,慎交友交益友才是立身之本,这场饭席原就是逢场作戏,走个过场即可,本就无需讨好谁,公子愿意来,已是给足了面子。
可偏偏齐卫青那厮居然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竟敢当场倚老卖老,用官场那套在私下里的饭局拿腔拿调,就别怪不给他脸了。
魏远洲只一眼,便知道段朝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默了默,却也不打算纠正。
出了酒楼,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寻了片刻,很快便隔着人海锁定了那抹倩影。
当即擡步朝其追了过去。
*
炎日当空照。
天气本就闷热,帷帽内又不怎么透气,宋卿时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黏糊糊的。
颂文一行人,脚步还真快。
深吸一口气,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加快了前行的脚步,终于在快窒息的那一秒瞧见了前方队伍的末尾。
总算没追丢。
她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宽阔的巷子,离主道很近,人群就在她们不远处,耳边似有似无传来走街串巷的吆喝声。
可不知是天气作祟,还是陌生环境带来的不适,心中突然浮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宋卿时蓦然停下了脚步。
“小姐,怎么了”绿荷跟着停下脚步。
宋卿时蹙眉: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们一路同行,怎的突然分开了而且方才去的都是些热闹的知名店铺,怎么越走越偏
“那要不奴婢追上去,看看那人是不是顾公子吧”绿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还以为她是累着了,故而提议道。
“算了,我们先原路回去吧。”
联络到顾云铮固然重要,可她并不想拿自己和绿荷的安危去冒险,俗话说当你预感到不妙的时候,最好赶紧跑。
这种时候,她还是愿意去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正准备掉头离开时,一只大手忽然从身后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同时,骤然握住腕骨的大掌滚烫,一道属于男性雄厚的气息如鬼魅般难以察觉,不知何时及至跟前,半拖半抱将她往拐角的墙根处拽,成堆的杂物顷刻间便遮掩住他们的身影。
宋卿时瞪大双眼,手脚并用猛烈挣扎起来,可无奈男人的力气实在太大,好不容易从唇齿间溢出来的呼救声化作一声声低不可闻的呜咽。
“乖一点,乱动只会弄伤你自己。”
男人又哑又沈的嗓音蹭过头顶徐徐入耳,动听之际透着无比的熟悉,几乎在一瞬间,宋卿时就确认了悄无声息靠近自己的人是谁。
当即倒吸冷气,使了六成力,才将滚至嗓子眼的惊呼憋回肚子里。
眼见她乖乖听了话,魏远洲才松开了手。
一张受惊的小脸转过来,几乎是擦着他的胸膛而过,薄纱都遮不住她脸上尚未平息的惊慌。
“没事了。”他忍不住出声安慰。
宋卿时稍擡眼睑,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的下巴,颌角的轮廓感很强,往下是修长的脖颈,青色的筋脉和凸起的喉结在领口处若隐若现。
屋檐下的阴影昏暗,帷帽倾斜掉了大半,魏远洲半阖的眉眼模糊在飘渺的薄纱外,深邃幽暗而又隐晦不明。
时间仿佛一下子静止了。
宋卿时伸手掀开碍事的薄纱,仰头望进他的眼眸,拧着漂亮的眉问: “你怎么在这儿”
魏远洲眯眼,用审视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目光令她有些紧张不安。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鬼鬼祟祟跟着张寅礼干什么”
她浓长的眼睫在空中划过好看的弧度,轻颤几下,梗着脖子辩解道: “我……我才没有。”
“跟踪之术如此拙劣,真当没人看得出来若是被张寅礼抓个正着,你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魏远洲手掌撑在她的身侧,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的臂弯里。
宋卿时茫茫然又慢吞吞地努了努唇,大眼睛里水雾朦胧,干净到诱人,显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眸中某些情绪翻涌,旋即俯下身子,用带着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张寅礼的品行很差,若是被抓住便是送上门的乐子,懂吗”
他稍一指点,宋卿时立马就反应过来,看来她刚刚的预感没错。
她们的行踪不知何时早就暴露,而他们特意分开而行,怕不就是为了引她们现身。
呼吸顿时一收。
“我……”
“嘘。”他食指抵唇,侧眸凝向她的身后。
而他的身躯也无意识地朝她靠得更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只剩下半个手臂的距离,独属于他的味道喷洒而来,暧昧又热烈,死死勾住了她的七魂六魄。
宋卿时背脊一绷。
而像是为了验证他方才的话一般,隔着不远的距离,纷杂的沈重脚步声在冷清中蓦然响起。
“人呢”
“不是跟过来了吗”
“这点事都办不好!一群废物。”人群里飘过张寅礼气急败坏的声音。
“公子,我们绕路包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见了,小的们这就去找。”
“找什么找他娘的真扫兴,还不都快滚。”
“是是是,小的们这就滚。”
唰唰唰,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宋卿时屏住呼吸,一颗心脏砰砰砰,跳得极快,充斥着劫后馀生的庆幸。
等了一会儿,她侧耳听着张寅礼那群人似乎走了,动了动身子, “他们……好像走了。”
魏远洲却并不打算放过她,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了回来,冷声追问道: “所以,你跟着他做什么”
他阴恻恻的神情瞧着分外吓人,宋卿时咽了咽口水,犹豫着要不要将事实告诉他,可一想到他跟顾云铮私下的关系,又改了口: “我没跟着他。”
她重覆了一遍最初的回答,选择撒了谎。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其实并不擅长撒谎,下意识躲闪的视线,颤抖的嘴唇,都在彰显着她的心虚。
魏远洲看在眼里,正欲拆穿她撇脚的演技,她却忽然开始扭动手腕,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魏远洲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却还是顺她的意松了手。
宋卿时立即逃脱了他的掌控,这时,绿荷带着委屈的嗓音自不远处弱弱传来: “小姐。”
宋卿时将目光从魏远洲身上收回,投向绿荷那张气鼓鼓的小脸,嘴唇周围一圈显眼的红印子,而她旁边的段朝则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低着头为自己没控制好力道弄疼了绿荷,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看来魏远洲堵她嘴的时候,有意收了力道。
想清楚这点后,宋卿时的嗓音不自觉软了下来: “多谢魏公子出手相助,下次我会注意的。”
魏远洲拧眉,不悦: “你就不该有下次,跟踪外男像什么样子又危险……”
“我又没跟踪你……”宋卿时下意识反驳。
可下一秒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即懊恼地抿紧了唇,她这话不就变相承认了自己刚才真的是在跟踪张寅礼吗
“你跟踪我自然可以,但不许再跟踪别人。”他弯腰靠近,似耳鬓厮磨。
宋卿时偏了下头,道: “我才不会跟踪你。”
后又乖乖补充: “也不会再跟踪别人。”
话音刚落,脑门就被他拍了一下, “走吧,我倒要看看你在谋划些什么。”
“我真的没再谋划什么……”宋卿时吃痛,擡手捂住额头。
宋卿时有些害怕自己搅和了苏为锦的事计划,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准备打发了他: “你没公务要处理吗”
“今日休沐。”魏远洲淡声道。
“很闲。”
最后这两个字,直接将宋卿时后头的话给堵死了,毕竟路这么宽,又不是她修的,总不能管他往哪儿走不是
宋卿时愁眉苦脸跟在他身后,手指都快攥断帷帽里的竹条,很快又给自己寻了个理由: “我马上就回去了,咱俩不顺路。”
谁料,他油盐不进: “我送你到家,就走。”
“魏远洲!”她忍不住扬声叫住他。
魏远洲停步回头,眸色沈沈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好似在说你还有什么理由。
“我想一个人逛逛。”宋卿时微嘟了下嘴,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借口打发他了。
“行,可以。”他神情平静无波澜。
他终于妥协,宋卿时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只要你如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跟踪张寅礼,我立马就走。”
那就没有好说的了。
“我生气了,别跟着我。”宋卿时挫败地垮下脸,气呼呼警告一句后,提裙大步越过他,快步走开了,想要甩掉他。
可魏远洲手长腿长,很快跟上来,脑袋轻轻一偏,吊儿郎当的模样透着一丝玩味: “生气了那我哄哄”
久违的被他调侃,宋卿时胸口不争气的“咚咚”乱跳,脑袋也一团晕沈,双颊微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不要你哄,你走开。”
她鼓起腮帮子,淡淡的嗓音犹如汩汩溪流,脆生生之馀透着微冷。
“真不要”他眼眸漆黑,笑容也显得浅,就像是在逗小朋友玩似的。
“真不要。”她环胸侧目,黛眉轻蹙,略有些嫌弃地啧一声: “你怎么突然这么幼稚”
魏远洲冷不丁听到她后面这句,楞怔一瞬,尴尬地以拳抵唇,遮掩住那抹无措的羞恼。
“注意看路。”
宋卿时踉跄了一下,垂眸就瞧见她脚下横着的一根竹竿,而她差点就踩了上去,多亏魏远洲扯了下她的胳膊,才避免了她可能会因此摔倒。
“多谢。”宋卿时顿了顿,凝向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客气地道了声谢。
魏远洲眸子里折射着幽光,看上去很不喜欢她突如其来的客套和疏远,只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兀自松了手。
宋卿时意识到了什么,微启红唇,甜甜笑了笑: “是真的很感谢。”
他的眉眼这才稍稍带了些笑,替她重新戴好帷帽,帽檐薄纱垂落,遮住了她的容颜。
之前和苏为锦约好在下车的地点汇合,耽误了这会儿子功夫,也不知道她那边进展如何。
真希望能够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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