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他
宋卿时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路,一边时不时出声给予她回应,苏为锦嗓音娇柔软糯,笑容如沐春风,让人忍不住仔细聆听她说的每一句话。
二人的关系飞速熟稔起来。
宋卿时独占三房留下来的屋子,空房间多的很不怕表小姐没地方住,但贸然住进来一个人,人手总归不够的,二夫人便从别处调了几个嘴严的仆妇过来帮忙伺候,顺便将里里外外都好生打理了一番,争取不要怠慢远道而来的客人才好。
老夫人也下了令,让府中知情人都闭紧嘴,对外只模糊说是苏家来的远房亲戚,并没有透露苏为锦的小姐身份。
夜幕降临,宋卿时洗漱完后,换了身轻薄贴身的亵衣,头发干净利索地披在身后,刚想去叫苏为锦休息时,发现她已经在床上乖乖躺好了。
宋卿时笑了笑: “我熄灯了。”
“好。”
绿荷走时已将除寝室其馀的蜡烛全都熄灭了,只留下几盏照明,红唇微启,随着柔柔的风吹过,灯芯上一阵白烟飘过,暖黄的光线晃晃荡荡彻底被黑暗吞噬。
宋卿时循着记忆,顺利找到床的位置,抓住被子的一角掀开正准备躺进去,就听到一道细微的声音: “表姐”
“我在,怎么了”宋卿时温声回。
等到眼睛完全适应黑暗后,借着浅淡的月光,才看清周围的状况,苏为锦整张脸藏在薄被里,只馀一双略带疲惫的大眼睛暴露在空气中,瞧着有些不安。
苏为锦等到宋卿时钻进被窝后,才启唇道: “没什么,就是有点害怕。”
她如蚊蝇的话音刚落,宋卿时就感受到一双温热的手环上自己的手臂,失声哑笑,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正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不光要人陪着睡,还怕黑。
“你都敢带着桑幼独自北上来长安,还会怕黑”宋卿时轻笑着打趣,缓解着她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
苏为锦闻言,委屈嘟了嘟嘴,弱弱为自己辩解道: “表姐,这是两码事。”
提到这儿,宋卿时不由再次好奇起她来京的目的,却又怕贸然发问,会惹得她生气,纠结之下倒是犯了难。
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探: “那你,为什么会想要来长安”
“我……”苏为锦支支吾吾了许久,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黑暗中缠绕着她胳膊的力道逐渐消失,察觉到苏为锦紧张的心情,宋卿时也没勉强,连忙放缓语气,柔声细语地说道: “不想说就不说,你赶路也累了,先睡觉吧。”
尽管这一世两人相处的比意料中舒服自在,但终究还只是刚刚见面的陌生人,对方对她自然会有防备,不愿意说也正常。
见她没追问,苏为锦松了一口气,却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怎么的,她并不想对宋卿时有所隐瞒,总觉得有股背叛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七上八下的。
直到身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才闭上眼睛慢慢沈睡过去。
*
翌日一早。
宋家迎来了史无前例的热闹。
窝在被褥里的宋卿时侧耳听着前院的喧哗,睁眼闭眼几回,不论旁人来催几回,楞是赖着不起,满脑子全是烦闷,只觉自己遭到了欺骗。
魏远洲那个混蛋。
说好的延迟呢
怎得魏伯母还是如期派人来了
“表姐你真不出去看看吗外面来了好些人,就是不知道做什么的,动静好大好热闹。”
来京的第一天就见到这么大的场面,苏为锦倍感激动,本想随着那些下人一同去凑热闹,但是不知为何宋卿时明显不感兴趣,她也就只好压下好奇,懂事地留下来陪着她。
宋卿时眼角的馀光捕捉到她脸上的蠢蠢欲动,兴致缺缺地支起半边身子,怏怏道: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来向我提亲的。”
“啊”
苏为锦被她的话惊呆,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鼓鼓的,缓了好半响才琢磨清楚她不是在开玩笑。
“那……那表姐你不去看看吗”提亲这种人生大事,身为女主人公,竟如此淡定,实在是不寻常。
“不去。”
宋卿时回答得斩钉截铁,若是想去,早就去了,前世经历过一遍,多少已无那份热情。
见她这般从容,苏为锦也意识到她可能是真的不想去,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捂住胸口十分惊愕道: “莫非表姐你不满意这门亲事”
宋卿时漫不经心用手拨弄着打结的发尾,一头秀发慵懒散开,闻言淡声道: “也不是不满意。”
“那为何……”是这种反应
宋卿时黛眉微皱,迎上她的目光: “就是心中不爽快,眼不见心不烦,所幸懒得去。”
这时,屋外的走廊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宋卿时移开双眸,落在苏为锦身后,恰巧看见疾步踏进房门的绿荷和桑幼,拧眉问: “发生何事了慌慌张张的。”
二人刚看完热闹回来,怀里和手里均揣着老夫人赏的几串铜钱,还有些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停下来喘了一会儿粗气,随即绿荷脸上露出笑容,喜滋滋道: “段朝传话,魏公子又约您私下见一面。”
宋卿时还未说什么,那边的苏为锦猛地惊呼道: “……私下见面这不合礼数,也不妥吧”
那厢与夫家定亲,这厢又与情郎私会
若是被夫家那边的人当场抓包了可如何是好
屋内人的视线都被她这一嗓子给吓唬住,纷纷看过去。
宋卿时先是楞了好久,随即歪着脑袋低笑几声,哭笑不得道: “绿荷口中的魏公子,就是前院来提亲的那位。”
见她还是楞楞的,又笑着补充道: “他们是同一人。”
“可……私下见面”
苏为锦的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处,满头雾水地看向一旁的绿荷,后者也听出来因为自己的措辞而引发了这天大的误会,赶忙解释道: “都怪奴婢表达不当,让表小姐误会了。”
苏为锦这才反应过来真是自己误会了,脸颊迅速涨红,比熟透的樱桃还红,吞吞吐吐替自己找补: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
因为会错意而引发了难堪,苏为锦都有些口吃了,僵硬着转移话题: “话说,表……表姐怎知我在想些什么”
“都摆你脸上了。”宋卿时莞尔。
绿荷亦羞红着脸,插话问: “那魏公子那边,见是不见”
宋卿时心中多少怨恨魏远洲未能履行承诺,此时听到他的名字就烦闷,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有什么好见的有什么事递个话传个信不就行了”
绿荷闻言,稍楞怔一下了,小姐的反应居然真的跟段朝说的一样,拒绝了。
可是,为什么会拒绝呢,明明上次约见,小姐赴约的时候还很欣喜。
于是又道: “段朝说,就几句话的功夫,耽误不了多久,还请小姐赏脸。”
宋卿时美眸轻阖陷入纠结,一方面她真不想见到魏远洲,另一方面又怕他是真有什么事要交代……
绿荷像是看出她的苦恼,柔声劝道: “定下亲后,你和魏公子,成婚前夕就有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宋卿时叹口气,摆摆手: “罢了,还是见吧。”
“奴婢这就伺候小姐更衣洗漱。”
绿荷笑着应下后,很快便自顾自忙活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 “穿哪套好这套怎么样这套呢哎呀,小姐你帮奴婢挑挑啊……”
“你别忙活了,随意穿一套就行。”宋卿时捏了捏鼻骨,随手指了件素雅的绿色襦裙,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绿荷: “你不去给段朝回话”
绿荷认真整理着衣柜里的衣物,闻言答: “不用回,段朝说魏公子说了,你一定会答应的。”
宋卿时咬唇,他总是这样,将她的想法看得透透的,就像是不知不觉间进了他的圈套,无论过程如何兜兜转转,最后都会顺了他的心意。
如此,还不如不答应呢。
“玩弄人心的狗东西。”她忍不住骂道。
馀光瞥了几眼手忙脚乱的绿荷,心中阴霾瞬间被扫去大半,失笑道: “你怎么比我这个要去赴约的人还要积极”
“小姐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快起来吧,再晚些魏公子可就要走了。”
提亲这等大事是长辈间要聊的话题,小姐身为女儿家矜持些是好事,可以不去前院露面,但是魏公子特意私下约见又是另一回事,再矜持可就不大合适了。
魏家本就比宋家强势,如若拒绝,难免会显得傲慢无礼,不给魏家面子。再者说,两人本就是青梅竹马,也无需像旁的未婚夫妻那般特意避嫌。
魏公子第一回主动约见西角门,两人的关系就肉眼可见的突飞猛进。
这第二回,自然也不会差。
由此可见,魏公子对自家小姐已然呈现沦陷之势,以后再多见几回,自家小姐岂不是可以在魏公子的心房慢慢攻城掠池,占领一席之地,然后大获全胜了
喜事啊,大喜事。
她这边幻想得美滋滋,转头去瞧那边的自家小姐,却发现自家小姐还痴坐在床上,忍不住催促: “小姐。”
“好好好,知道了。”宋卿时无奈,打了个秀气的哈欠,
随即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耷拉着绣花鞋就去里间洗漱去了。
*
收拾好后,宋卿时带着绿荷前往约定地点,走在路上,到处都是纷杂的议论声,哪怕刻意去忽视,那些话都会顺着风或有或无地飘进耳朵里。
“这魏家不愧是名门世家,出手就是阔绰,给下人打发的赏钱都多得多。”
“擡聘礼的人一个接一个,一箱箱的真是大手笔,怕不是要将门槛儿都给踩塌。”
“你瞧没瞧见那两只活大雁那才叫真威风,抖一抖翅膀卷起的风都能将盆栽给掀翻,有劲得很,据说是魏公子亲自跑到雁都去捉的。”
“那算什么,今儿上门的媒人简夫人可是正三品的诰命夫人,那气质那排场……啧啧啧。”
“这一连串看下来,魏家还真是看重咱们大小姐。”
“可不是嘛大小姐就是天生享福的命。”
燕都距离长安,来回需得两天一夜的功夫,再加上射雁抓雁的时间,这般算起来,魏远洲应是昨日凌晨才到的长安境内,夜深城封,怕是在城外又歇了一晚,今天一早才入的城,辗转两地,舟车劳顿,回来后还要沐浴更衣,没来得及歇息就赶来了宋府,确实算得上用心了。
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她慢慢冰封的心却生不出半分喜悦。
她明白,他做这些,并非出自纯粹的男女之情,而是带有目的的,为了魏家的未来也好,他自己的前程也罢,什么都好,唯独不是为了她。
在她心中,便显得没那么珍贵了。
出神之际,耳畔响起绿荷的低语: “小姐,在那儿。”
擡眸望去,一眼就便瞧见了伫立在凉亭之中的魏远洲,一身鸦青色袍子,宽肩窄腰,翘臀长腿,端的是芝兰玉树,清隽无双。
此刻他低垂着头凝视手中的木盒,一双黑眸冷冷清清,含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高华,高贵貌美宛若从仙境里走出来的,只是眼底遮不住的疲惫将他拉回了人世间。
他身侧的段朝眼尖,发现了不远处假山旁的宋卿时,低声提醒: “公子,是宋姑娘。”
魏远洲应声回眸,恰与那道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在半空相遇。
她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衬得那张小脸白嫩如瓷,但一路走来难免被太阳晒到,丰盈的面中泛着微粉,像是两团晕开的胭脂,鲜活,灵秀,带着一丝娇憨。
遥遥对视,段朝识趣退下。
注意到段朝的动作,宋卿时捏了捏手心,提裙跨过石阶,快步走到魏远洲身边。
两人并肩站立,她的头顶才刚刚够到他的肩膀处,身高的差距让她只能仰视他,莫名有种她处在弱势的感觉,于是便转过头面朝着疏密的竹林,避开与之正面交锋。
阵阵微风袭过,竹叶婆娑,斑驳光影投在他刀削斧劈般立体的侧脸上,更显得深沈坚毅。
她还是没忍住略微侧了下目,视线停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不得不承认,魏远洲拥有着一张郎艳独绝的脸,一望欢喜,再望渴求,三望则心生歹念。
她是个肤浅的人,对他一半的喜欢,就是源于这张脸。
思绪回转,宋卿时道: “魏公子不是最看重规矩吗再三私下约见算是怎么回事”
她开口的语气实在不好,魏远洲扭头与她重新对视上,剑眉棱角微扬,浅笑着回答: “此次是光明正大约见,长辈允许,不算私下。”
宋卿时纳罕,以老夫人那古板的性格,竟会同意她与他在府内相见,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哦。”
她面无表情应完,就地自顾自在长椅上找了个清凉位置坐下,手搭在下巴靠着栏杆,闭上眼睛享受惬意,懒洋洋感慨了一句: “这风吹着真舒服。”
从前在他面前,总想着要树立一个完美的形象,时时刻刻都注意着仪容体态,潜意识里想要“讨好”喜欢的人,殊不知时刻处于紧绷状态,会让身心都累得慌,随心而处,才自在。
“是很舒服。”魏远洲温声附和。
她坐着吹风,魏远洲也就安静地陪着,彼此互不打扰,倒有几分做夫妻后的样子。
蓦然,宋卿时没了兴师问罪的心思,美眸扫过他的周身,一袭青色衣衫与周围的景色相得益彰,衬得平日里不起眼的景色,都顺眼了不少。
最后落在他手里拿着的木盒子,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要不问问
脑海中刚掠过这个想法,她就猛地回过神,咬唇腹诽,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只要涉及他,她总想打探一二。
唇舌一卷,她另起话头: “你不是说,会拦着魏伯母吗”
魏远洲眉关一锁,稍侧目避开她投来的视线,脸不红心不跳答: “我拦过,可惜效果甚微。”
“花过心思”
“嗯。”他面不改色。
宋卿时眯了眯眼,语气显然不信, “按你所说,既是用了心思去拦,今日求明日求,那应当会有成效才对。”
她其实根本就不信他会搞不定魏伯母。
毕竟普天之下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哪怕是面对自己的母亲他也不会落下风,就算不能说服魏伯母改变心意,往后挪几天定然是可行的。
没成功拦下,怕是他压根就不想拦。
“你也知道母亲的行事作风,一旦认定的事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不行,我又如何能行兴许是你我轮流去母亲跟前说,触碰到了母亲的逆鳞,才落了个适得其反。”
“那你为何不派段朝跟我说一声”说一声的事,他偏不做,硬是拖到媒人上门搞突袭。
“段朝这两日领命在外,不在长安。”
“那你身边的其他人呢”
“旁人我信不过。”他拧眉。
“你自己说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是你放在身边伺候的,哪有信不过的道理”
“我……何时对你说过这话”
他那双凤眸冷睨过来,目光如钩,充斥着打量,审视,试探。
宋卿时受惊,眸子里闪过几缕慌乱和心虚,这话他确实对她说过,却不是现在,也不知之前,而是未来,若是被他察觉到什么,该怎么办
情急之下,她反问道: “……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
魏远洲睨她,满头青丝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只别了一支素色的木制发簪固定,一缕柔顺的乌发垂落颊边,也遮掩不住她眼眸中的紧张不安,就连额角都溢出一层薄薄的汗。
从她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未猜到自己跟她一样,也回到了过去。
纵使他不想骗她,可太快戳破只会让她更为排斥自己的靠近,在没弄清楚一些事情之前,或许不坦白重生的身份,继续以少年的魏远洲自居,她会更自在。
“兴许是我忘吧。”魏远洲答,替她解了围。
他过目不忘,记性极好,哪里会忘,给她个台阶下而已。
宋卿时心领神会,生怕再说下去会被他发现什么端倪,故而转移了话题: “你不是刚入吏部,应当忙的很,怎么还有闲暇跑到燕都那么远的地方去亲自捉大雁”
“你倒是挺关心我的,还知道我入了吏部,去了燕都。”头顶传来他清润的声线,语速不急不缓,温柔至极,尾音却带着点儿上扬的调侃。
“呵,谁关心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么不会挑重点
宋卿时面露羞恼,急于辩驳: “关于你的消息一大早就传遍了宋府,一路走来是个人都在谈论,我怎会不知”
她那双杏眼乌黑明澈,略带了些怒气盯着他,像沾着火,莫名烫了他一下。
“是吗”他漫不经心问。
“是。”宋卿时重重点头,不曾想换来的却是一阵克制压抑的笑声。
她颊边涨起一层红晕,猛一擡头,就对上男人浸着笑意的眸子,像是揉碎了的云雾,藏着虚无缥缈的温柔光泽,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
“你笑什么”她说的话哪里好笑了
竹林沙沙,一片青叶飞下,随风向衣袂飘落,停在他的肩头,衬得他的笑容生动又灵性。
“因为你的心情都表露在脸上了,觉得很有趣,没忍住。”
有趣
有趣个头。
宋卿时狠狠剜了他一眼。
不料,他却缓缓靠过来,彼此的距离骤然被拉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贴上她白嫩的肌肤,薄薄的皮肤下映出淡淡的青色纹路,手掌宽厚硕大,顷刻间就能覆盖住她的整张脸。
没多久男人微热的体温,透过指尖传递过来。
眼尾,脸颊,耳垂,小拇指甚至擦过唇瓣,像是对待珍贵的宝物一般轻柔小心,没来由的,让她心慌意乱。
宋卿时心头一紧,几乎同时握住他的手腕,颤声直言: “……你冒犯了。”
“抱歉。”他嗓音像是被浓烟熏染过,忽地变得磁哑低沈,不轻不重,分外撩人。
魏远洲半阖眼眸,凝视着她红得滴水的耳垂,情不自禁地再次弯下了腰。
他的手又大,又温暖,从刚才开始,和他相触的地方变得逐渐灼热,因为太过紧张,宋卿时的思绪逐渐涣散,根本就不敢看他。
“你走开。”
她蜷缩了下肩,眨动鹿般的亮眸,怯生生往后挪动着屁股,试图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谁料他竟沈了眼,薄唇微启,淡声警告: “别动。”
宋卿时哪里听得进去,只注意到他的手听话地从她的脸上拿开了,却慢慢俯身压了过来,还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难不成……是想亲她
不,不行。
“不要再过来了。”
消散的意志回笼,宋卿时恍然回神,声量骤然提高。
羽睫不受控地扑朔几下,伸手去推他的胸脯,试图挣脱他的束缚。
可他看似清瘦,实则精壮,蚍蜉撼树不动如山。
眼见他无动于衷,硬了心,冲着他伸过来的手臂,张嘴咬了上去……
“嘶。”
疼痛袭来,魏远洲错愕地往后退了两步,垂眸望去,小臂内侧两排明显的齿印,热意还未彻底褪去,似乎还残留着透明湿热的津液。
趁此机会,宋卿时“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他怒骂: “你这简直是流氓行径。”
她擡手,略带凉意的手背贴上脸颊,缓解了些许滚烫,双颊的樱红一路蔓延到了脖颈,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羞的。
迎上她略有失望的眼神,魏远洲耐心解释: “我靠近你,是为了帮你赶虫。”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方才坐着的那个位置上方,赫然停留着一只绿褐色的竹煌,长长的触须迎风摆动,一动不动地瞪着眼睛看着她,瞧着可怖极了。
“它刚才就在你耳侧的木簪……”他继续道。
宋卿时一时白了脸,往后退了半步,脚下不稳直接撞进他的怀里,却也顾不上那么多,抓着他的手臂,害怕讷讷, “别……别说了。”
一想到头上的发簪,甚至头发,头皮……被这种又脏又丑的虫子爬过,她就恨不能当场跳起来,发簪头发什么的都不要了。
这时,竹煌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反感,蹦跶着往前跳了一小段距离,幸好魏远洲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不然就要跳到她身上来了。
“你你你你快把它赶走,快点啊!”
宋卿时尾音破碎,整个人俨然处在崩溃的边缘。
她夸张的表现实在失态,却不是装的,她自小怕虫,尤其是毛毛虫之类身体柔软或是带触须类的虫子,可谓是她天生的克星天敌,已经到了见之就恶心反胃的地步。
魏远洲本想悄无声息地赶走那只竹煌,可谁料她竟误解了他的意思,无法,只能借它证明清白。
“快,快点。”她不断催促,紧紧贴着他,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魏远洲盯着那地上的竹煌,提步靠近。
他走一步,她跟一步。
所幸,那只竹煌还算识趣,自己先行跳走了。
“走了,走了。”宋卿时连叹两声,这才缓了口气,努力平定心情。
鼻腔缓缓滚入飘渺的几丝男性气息,仰头看去,便发现他也恰好望着她,凌厉眉骨至清冷下颚,分割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他们彼此贴得极近,准确来说,是她贴着他。
她两只手并用,堪堪握住他的小臂,整个身躯恨不能与他相融。
意识到行为的失态,宋卿时慌张松开手,当即转过身,往后退开几步拉开距离,甚至差点退出了凉亭,似乎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避之不及。
魏远洲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绿裙翩跹,脉脉无言。
宋卿时捏着手心站定,盯着万里无云的蓝天,冷静许多,这才想起来他刚才毫无征兆地摸了她的脸的事。
她误解他想亲她是她想岔了,是她的过错,但他摸她脸总归不是假的。
思及此,她回过头,先发制人开始算账: “你赶虫就赶虫,你摸我脸干什么”
他低颌,极有眼力见,几乎立马就拱手致歉: “是我逾越了,不该摸你的,不过……”
“你还抱了我呢。”他又道。
他的声音淡淡,宋卿时却听出了委屈,颇有一种良家女受了调戏,委屈讨要说法的意味。
“我……我那是害怕虫子,不是故意的。”她尴尬地扯了扯唇。
情急之下,本能使然,不能怪她。
少顷,兴许是见他没吱声,宋卿时又嗫喏道: “那便抵消了如何”
既是互相占了便宜,这样算,谁也不吃亏。
魏远洲怔怔,蓦然片刻,不知道原来竟能这样算
这一段插曲过后,宋卿时再看魏远洲,眼眸已澄澈如初,回归此次会面的正题: “你有什么话要说”
短暂的沈默,他将手中的东西朝她的方向递了递,道: “我来,是有东西想给你。”
是那个精美的木盒。
宋卿时脸上的温度还未彻底散去,想都没想,闷闷回: “我不要。”
“先别着急拒绝,你应该会喜欢。”
他的话太过笃定,宋卿时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往那木盒瞥了好几眼,猜测他准备的什么。
魏远洲配合地解开木盒的暗扣,将里头的东西展示给她: “玲珑阁的凝脂膏。”
玲珑阁,是全天下最有名的胭脂水粉店,可谓是小娘子们心神向往之地。
里头卖的东西皆是上品,尤其是这款凝脂膏,具有润肤美白缓解变老的功效,绝对称得上是香妆里的奇珍异宝,因为富含几种极其罕见的成分,制作工艺又很覆杂,故而只能在燕都总店才有卖的,而且限量限时又昂贵,极难买到。
小娘子就没有不喜欢的,她自然也喜欢。
前世的她,托人辗转排队购买,也就只拥有过三罐。
如今送到面前来了,怎能不心动
宋卿时犹犹豫豫,无功不受禄,不知该收不该收。
“这是给你的赔罪礼,不管怎么说,没能延迟婚事确实是我没履行承诺,抱歉。”
这话直接打消了她的顾虑,也想起来魏远洲以前的好,那就是出手大方不磕碜,不得不说,这礼物还真的送到了心坎儿上。
宋卿时的眸光发亮,垂在身侧的手蠢蠢欲动,神情难掩喜悦,小心试探道: “那我就收下了”
“收吧。”
他的话音刚落,手里的木盒就被她抢了去,抱在怀里像是护着宝贝一般,左摸摸右看看,娇俏的模样可爱极了。
魏远洲勾了勾唇,清冷的目光中浮现一抹笑意,看来前世拿来哄她开心的法子,在今生也能奏效。
“这很难买的,你去燕都顺手就买了”宋卿时有些难以置信,别的不说,这玩意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玲珑阁阁主欠我一个小人情,换了三罐……”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收了好处,宋卿时总归是不太好意思,瞅一会儿他藏于眉宇间的疲倦,好心提议道: “要说的都说完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这话听着就像是赶人,魏远洲皱了皱眉,刚想开口,馀光就瞥见段朝在朝这边靠近, “公子,前院派人带话,该走了。”
不远处站着的,正是宋老夫人身边来传话的侍女。
“知道了。”
魏远洲说罢,看向宋卿时,见她一门心思放在凝脂膏身上,连个眼尾都没分给他,一双剑眉略有烦躁地拧得更深。
“那我也就走了。”宋卿时适时插话,然后擡步越过段朝,欢欢喜喜往来时的假山堆方向走去,绿荷正在那等她。
而等候多时的绿荷,自然接过木盒,跟在她身后回屋了。
魏远洲盯了半响,愈发郁结,沈沈叹道: “连头都没回一下。”
段朝以为他在跟自己说话,颇为疑惑: “公子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
*
前院待客的花厅。
宋老夫人端坐主座,胡氏陪伴在其左右,宾客席位上坐着的则是以做媒出了名的简夫人,长相温柔,谈吐得体,瞧着便是素养极高的世家子女出身,为人处世令人极为舒适。
一番交谈寒暄后,进入正题: “婚事已经不能再延误了,再怎么着,也得在卿时19岁生辰前夕完婚,我们这边挑了几个好日子,烦请老夫人过目。”
简夫人说罢,眼神示意身后的侍女将写好日期的帖子递给张嬷嬷,然后再转交给宋老夫人。
宋卿时的十九岁生辰在次年的二月份,如今已经快要迈入八月,半年的光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真要忙碌起来,说到底也不过眨眼之间。
“会不会太赶了”宋老夫人皱眉。
简夫人喜爱做媒,平素里多的是和人打交道,自然练就了一副好眼力见和好口才,闻言顷刻间便堆起笑脸,莞尔道:
“不赶不赶,婚礼的各个流程都由我们魏家来准备妥当,绝不会委屈了卿时。”
简夫人和宋老夫人聊得火热,不知不觉就到了尾声,临走之际,简夫人忽然停下了脚步,笑着转头看向一旁的胡氏。
宋老夫人见对方嘴上温柔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像是憋着什么话还没说,心中顿时有了数,不由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自己招的祸端,还得自己受着。
果不其然,只听对方低声说: “二夫人,你瞧我这记性,竟差点忘了长嫂交代给我的任务了。”
她口中的长嫂自然就是,现任魏家主母谢淑雯。
一直在一旁充当装饰物的胡氏,还在失神想着方才瞧见的聘礼名单,根本没听见。
魏家不愧是顶级门阀,出手就是阔绰,一台台红绸箱子不要钱的往里搬,尤其是那面御赐的檀木雕福禄寿挂屏,华丽精美,真真是让她见了回世面,差点被迷花了眼。
也说明,魏家对宋卿时的看重喜爱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深。
直到今日亲眼见识到魏家的气派底蕴,她才清楚明白,那日宋顺昌为何会发那么大的火了,他忌惮的向来不是宋卿时这位大侄女,而是她背后的魏家。
魏家,他们着实得罪不起。
想明白后,也不由痛恨自己一时的目光短浅,若是一开始就和宋卿时打好关系,借此攀上魏家这棵大树,往后得到的好处利益,她想都不敢想。
不过反过来想,幸好没得逞,魏家公子也没计较,不然,等待他们的,将是何等的打击和报覆……
“二夫人”简夫人见她失态,耐着性子,又唤了一声。
见话题猛不丁转到自己这儿,胡氏回神,下意识转眸看向简夫人,赔笑道: “不好意思,一时想到了别处,还请简夫人别怪罪,不知是落了什么”
她当了好些年的掌家媳,自认有些心机和城府,此时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紧张,就像是无数只蚂蚁在挠她的心肝,发毛发痒,但是面上却只能强装淡定。
对方勾了勾唇,冷笑: “二夫人瞧着也是个端庄体面的人,但是却意外地没礼貌呢。”
胡氏死死抿唇,面上有一瞬间地挂不住,手心止不住地冒冷汗,听到这儿,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过来她是何意思,这是在故意为难她呢。
讪笑两声,求助地望向宋老夫人,可谁料后者根本就没看她,准确来说是不想插手,直接选择了视而不见。
宋老夫人是指望不上了,正打算硬着头皮接话,对方就已继续说道: “说起来,二夫人有两个孩子吧一男一女,儿女双全真是好福气,羡煞旁人呢。”
“简夫人说笑了。”胡氏捏紧袖下手帕,怎么提到了自家孩子
“令郎今年该寻找授业恩师的年纪了吧往后参与科举入仕为官,都少不了恩师的引路指点,此等重要之事可马虎不得,恰好我舅父退休后,便在令郎那所书院当院长,用不用我帮忙去说道说道”
“而且令爱今年也到了及笄的年纪吧找婆家吗这可是我的强项,往后都是一家人,长安城里尚未婚配的好儿郎我大多都……”
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孩子,作为母亲总是分外敏感,胡氏心中大骇,冷汗直冒,魏家这是想断了皓哥儿的出路插手池姐儿的婚事
音量陡然拔高: “多谢简夫人的好意,我的孩子自有我来教,就不麻烦外人插手了。”
语速之快,透着浓浓的不愿。
一口一个外人,相当于明晃晃打了简夫人说的“一家人”的脸,实在不妥。
宋老夫人当即一个眼神递过去,吓得胡氏白了脸。
简夫人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悦,淡声道: “是吗我就是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二夫人可别放在心上。”
顿了顿,又补充道: “长嫂让我带句话给二夫人。”
胡氏僵着上扬的嘴角,道: “简夫人但说无妨。”
简夫人想起谢氏的嘱咐,又看了眼前方大门处静默等候的魏远洲,嘴角的弧度逐渐淡下去。
想起那日在梧桐院说的话,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但是她也能隐隐猜到是宋卿时在宋家二房那儿受了委屈,长嫂这是在帮宋卿时在宋家彻底立威呢。
睨向面前颔首垂眸的女人,眸底闪过一丝不屑,冷冷抛出一句话: “若是自己教导不好子女,就别怪旁人帮你教了。”
这一番话,犹如一记巴掌,重重地扇在二夫人胡氏的脸上,胡氏额头都生了汗,却不敢辩驳分毫,只能硬生生受着。
简夫人点到为止,擡步往宋府大门外走去。
宋老夫人亲自将人送上马车,而这时,简夫人突然掀开了车帘,脸上带着客套的笑容,就像是全然记不得方才的威胁和警告,冲着站在人群后头的胡氏柔声道: “今日叨扰了,改日再见。”
车队很快便驶离了街巷尽头,留下一脸惊魂未定的二夫人楞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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