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
宁千暮夺门而出后,闻昭的第一反应是,宁千暮好像变了。
不过半月有馀,她十馀年身在富贵家,养出的一身骄矜跋扈,不再用在不分青红皂白的无理取闹上了。
她也有了,心中想要追随的大义。
闻昭第一次从她身上,隐隐约约看到了师父的影子。
不是单纯的外貌,也不是虚浮的表象。
而闻昭,似乎也从她的话里,察觉出一点梁芹逝世真相的端倪。
本就面和心不和的宴席彻底冷了下来。
宁老爷挂不住脸,挥袖而去。四个布菜的婢子很有眼力见的齐齐退下。
宁培元却没有动。
闻昭今晚并没有吃东西,用来做表面功夫的胡瓜也被宁千暮抢了去。她稍稍放宽了心,自己应是躲过一劫了罢。
肚子还空着,她忽然觉着眼皮有些乏力,连半掀都困难。脑袋昏昏沈沈,饶是再多疑虑,都不得不先为滔天的困意让路。
朦朦胧胧时,她感受到自己腰际覆上一片滚烫,耳畔有热气在蒸腾上升。
可闻昭已经没有再看清这一切的力气。
失去意识前,她想起秋灵递给她的白巾。
苦涩自心中泛开。
回忆会成为软肋,让人放下心防。
是解药,也是利刃。
*
闻昭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师父陪在她身边,在汶河桥畔,师父替她围上一层薄雾般的面纱,指尖带走她眼角的泪水,蹲下身与她平视。
极其认真的说: “师父一辈子都会挡在阿昭前面。”
闻昭曾因体弱,缠绵病榻足足三月。
夜里发热难眠,师父替她净面盥洗,温热的手巾抚过她的每一寸肌肤。
这种感觉,她恍然好似能从梦里感受到了。
那股暖热的湿润最先出现在她细白的脖颈上。
闻昭艰难睁眼,身上似有千斤巨石,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垂眼看向重量的来处,却蓦然看到一片漆黑的发顶。
她瞬间绷直了身子,擡起手臂要将那人推开,又疲软的垂落下去。
那人感受到她的异样,埋在她脖颈处的动作的停了下来。
宁培元一只手掐着闻昭的纤腰,一只手搭在她枕边,将女子整个圈进了怀里。
帷幔重重落下,看不清现在是几时几刻。
狭小而逼仄的空间,眼前人擡起的晦暗迷离的眼眸,无一不昭示着,闻昭无处可逃。
她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看着那个白日里频频向她示好的男子,此刻满脸垂涎之色。
闻昭怒意磅礴,喉间溢出的音色却细细绵绵, “宁少爷,你可还有廉耻之心”
宁培元支起身子,高大的阴影将她笼罩起来,看到女子明明恼羞成怒,却没有半分力气阻止他的柔弱模样,活像一只有着尖利爪牙的野猫。
那丝愧疚一闪而逝,馀下的是得逞后的恶趣味。
他生着薄茧的指腹缓缓揉上那点红色,欣赏自己杰作的同时,腾出空来回应她: “阿昭,我若纳了你,你会不会恨我”
“你是我师父的夫君。”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话。
“那又如何。”
宁培元牵起身侧那只小巧绵软的手,移至他唇边。在那枚湿热的吻落下前,他用一句话,撕开了这片关乎伦理道德的遮羞布, “你本就身份低贱,能跟你师父一起进这宁府的门,也算前世积德。跟了爷,你亏不了。”
手背上如炽铁烙印,炽热而浑浊的侵犯着她,她却连抽回手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绝望卷起泪珠,滑过她微颤的脸庞,沾湿了枕边。
她没想到,宁培元竟对她有了这般荒诞的想法。她本想用师父来唤回宁培元所剩不多的理智,没成想。
宁培元本就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
闻昭紧闭双眸,宁培元忽然俯身下来,呼吸灼热的扑洒在她耳廓周围。
即将,要碰上她的脸颊。
她尽力偏过头,要远离那肮脏的嘴唇。
忽然,宁培元的动作停在原地,发出一声剧烈的惨叫。
在她耳边炸开,心剧烈一跳。
闻昭猛然睁眼,只见宁培元倒在她身侧,肩胛处插着一把尖刃,乌红的血液潺潺,晕开了浓烈壮丽的颜色。
那人久久不见再有声息,反而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之后,又有一片阴影朝她压了过来。因有宁培元在先,她心里后怕,瑟瑟缩起身体。
下一秒,宁培元整个人被那双大手扔了出去,闷声撞在地板上。
厚重的帷幔不知何时已经被割裂堆在了地上,割痕齐整,将浓墨夜色拢合在四方之地。
床榻外的圆桌上点了盏昏黄的油灯。烛光隐曜,并不刺目,渲染在那人的腰身上。
她看到那玄蓝锦带上,坠着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
危机暂时解除,闻昭却依旧动弹不得。
那人背对着她,站在四方帷幔间,森寒的威压毫不留情对将才转醒的宁培元降下。
男子擡起脚,往刀柄压去。动作极其缓慢,却又发着彻骨的恨,一下一下,旋转着刀柄,将那红艳可怜的皮肉搅碎在布料之下。
宁培元痛得惨叫,却又挣扎不得,蜷缩成一团,像只蚯蚓般扭来扭去。
闻昭不敢再看,在认出那男子后,她似劫后馀生,手脚都松懈下来。
而后她听到她从未在宋连淮口中听到过的语气,如赫斯之威,令她心头害怕发颤。
“处死。”
紧接着窜起一阵脚步声,宁培元的惨叫声愈来愈远。
室内重新沈寂下来。
宋连淮这才转过身,站在床榻前沈默,持续的一言不发。
闻昭撞入那双猩红的眼。
曾经的少年意气,被这夜色遮掩了全部。方才的火气还凝在眉宇之间,尚未散去。
这副模样,让闻昭望而生畏。却罕见的,她更想与他倾诉些什么。
宋连淮沙哑着嗓音,低声道: “还好么”
闻昭试图用力,但就像被牢牢禁锢在床榻上一般,怎么都挪不动这具沈重的身体。
她摇摇头, “不好。”
她早已习惯逞强,不论是营造阁,还是营造阁里的人,都需要她护着,容不得她有片刻软弱。
但她却对宋连淮示了弱。
闻昭眼中氤氲着的水汽,终于在这无助感的加持下,彻底崩溃瓦解。
宋连淮微微俯身,手臂穿过她的薄背与腿弯,将她整个人揽进他炽热的怀中。
闻昭手臂缠上他的脖颈,男人的胸膛有力震颤着,仿若在无声的安慰着她。
宋连淮的手扳着她的肩膀,将她按进怀中,力道一圈一圈的发紧。
直让她眼泪流尽时,哽咽声转为断断续续困难沈重的呼吸。
“阿昭。”
他就这样长久的,给予闻昭十足的安全感;长久的,巍然不动在原地,似乎没有任何人,能在此刻打扰他们。
“我在这里。”
*
再醒来,闻昭已经能够活动身体了。
那药劲猛烈,她才动了不久,便又乏累的坐了回去。
身上那被宁培元染指的衣裙已经被换成了一件全新的衣裳。她正垂着眼出神,屋门“吱呀”一声。
她擡眸望过去,竟是宁千暮端着药汤向她走了过来。
“宁小姐。”
闻昭正要起身,却被宁千暮按了回去。
“我受不起。”
宁千暮放下托盘,将汤药递给她。
闻昭接过,舀起一勺在嘴边吹了吹,小口小口抿着。
她也没有反驳,或许是默认,亦或许是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情。
毕竟那个人,是宁千暮的阿爹。多多少少,两人都有些不自在。
倒是宁千暮主动开了口: “你放心,我与宁家再无瓜葛,他们是自作自受。”
闻昭诧异道: “什么”
宁千暮原以为闻昭知道那位大人为她做了些什么,现下懒得解释,直言道: “宁培元死了。”
冷冰冰宣布了一个似乎从来陌生的人的死讯。
瓷勺碰撞在碗底,一刹那,闻昭有点恍惚。
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宁千暮道: “宁府其馀人都要被押送回京城下狱。”
闻昭木然颔首,又道: “那你呢”
宁千暮一噎,闻昭正病着,在这儿说出那埋藏许久的真相还不合时宜, “我要接手宁氏商会。”
似乎是一个还算合理的理由,又显然是有隐情掺杂其中,闻昭没有多问,只是道: “……为什么”
为什么。
宁千暮不由得想起昨晚。
她与县衙黑压压林立的衙兵一同候在门外,听得里面惨烈的叫声,回荡在这浓郁的夜里。
宁培元被丢出来的那一刻,她漠然注视着狼狈不堪的人,没有一丝动容。
后来,堂内光影扑朔,一道身影穿行而来,怀中紧紧搂着半昏睡的女子。
衙兵齐齐左右分流,留出一条宽阔的步道。
这声势极为浩大,吓得宁府其馀人接连后退。
宁千暮只听见男子对外间淡声的吩咐,轻轻一句话,便断了许多人的生死。
这期间,唯有那女子攀附在他脖颈处的手渐渐滑落,才让他有片刻的轻柔。
男子眉目间流连的后怕,不像假的。
甚至超越了当事人。
宋连淮一路将她抱回了县衙,让宁千暮暂时先照顾她,自己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彻夜未归。
直到给闻昭煎药的早晨,宁千暮隐隐听见了些风声。
风声中。
宋连淮带人连夜抄了整个宁府,除宁老爷外尽数赐死,下狱,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