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人偶溺于旧梦
    记忆不知从何时起断了片。
    她只能依稀回想起, 自己似乎在追寻一只绿色眼睛的黑猫。
    追着追着，她就跟那黑猫一同掉进了冰窟窿里。
    大脑像是一锅被长柄杓搅匀的浆糊，不同时代的回忆剪影混合交织, 在脑海中肆意倒带丶重映……
    回忆里有生于悬崖之上孤芳自赏的瑶草琪花, 也有被选为素材的飞鸟走兽亡于猎弓下的狰狞面孔；有浸泡在坩埚里散发着古怪异味的灵药蛊毒，也有木架上永远也读不尽的秘典古籍……
    对了，她想起来了。
    她是伊茨。
    她是女巫。
    更准确地说, 她是「冰霜少女」欧吕尔制作的一具人偶。
    *****
    常年幽居在人迹罕至的意沙冰原, 哪怕是神, 也会有寂寞的一天。
    当欧吕尔寂寞的那一天到来之时，祂便开始运用起神明的魔力, 捏造出能陪伴自己的人偶。
    人偶在诞生之初并没有实体, 不过是一团冰霜之力的凝结物。
    它既没有身份, 也没有名字，甚至，连自我意识都不曾拥有。
    唯独一样东西，欧吕尔没有吝啬——祂慷慨地赐予了人偶学习与模仿的能力。
    祂将人偶放入峭崖边的花丛。数日后，随风飘回祂宫殿的是一株雪绒草, 含苞于秋冬之际，绽放于凌寒之中。
    祂将人偶放入雪峰顶的枭巢。数日后，凛然飞回祂宫殿的是一只冰原枭，以羽翼驰骋天穹，借利爪捕获雪鼠。
    欧吕尔颇感有趣，便将人偶放在村落的近旁, 希望它能够成长为具有智慧与思想的生命。
    但是这一次, 人偶却再也没有回来。
    *****
    人偶与女巫相识，是在一个飘着大雪的冬夜。
    那一夜, 女巫正准备在雪地中埋葬那只陪伴了她十五年的黑猫，却意外发现雪冢边蜷缩着另一团毛茸茸的漆黑身影。
    “你和小黑长得一模一样。难道女神大人知道我失去了小黑，所以特地安排你来与我作伴吗？”
    女巫说着，将那只快冻僵了的黑猫抱起来，带回她那间破旧的小木屋。
    于是，人偶成为寄居在女巫家中的一只黑猫。
    女巫是千湖村里的药剂师，每天都守在她那间乌烟瘴气的旧木屋里倒腾那些古籍与药材——这也是为什么，村里的精灵们会称呼她为女巫。
    “小黑，来尝尝看我刚炖的鱼汤。”
    女巫为它提供了热乎乎的食物，以及能够遮风避雪的小木屋。
    “小黑，你也想读书吗？我念给你听吧。”
    女巫将它抱到膝头，宠溺地揉揉它毛蓬蓬的小圆脑袋。
    “小黑，跟你讲件有趣的事。今天我去千湖村外面收购草药，居然有人以为我在cos巫婆！”
    “拜托，我最讨厌那些在大街上玩cosplay的人了好吗……诶，小黑，是不是因为我穿得太老气了？”
    …………
    不知不觉间，人偶发现自己已经迷恋上这样的生活。
    它开始期待每天傍晚，那个纤细的身影背着一大包裹药材回家，一边念叨着“小黑，你怎么又把书翻得到处都是的？”，一边揪着它的后颈皮，将它从地板上提溜起来。
    可惜，安闲又温馨的时光，总是格外地短暂。
    千湖村大名鼎鼎的女巫大人，其实只不过是个会点制药的普通北国精灵。
    无论她的药剂再怎样奇绝，终究也抵不过时间的磨蚀。
    终于有一天，女巫的寿命走到了尽头。
    数日后，当村民们撞开那扇木门时，发现一位金发碧眼的女精灵正伫立在女巫的遗体旁。
    那位女精灵，穿着和女巫大人一模一样的衣服，拥有和女巫年轻时一模一样的面庞。
    “快看啊，女巫大人的家里，原来还有个孩子！”
    “真不愧是女巫大人的继承人，这眉眼和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这一定是欧吕尔大人的天意！这个孩子，就是我们千湖村新一任的女巫！”
    ……
    村民们并不关心人偶的意愿，只是争先恐后地将它捧上神坛，将它视作那位无名女巫的替代品。
    ——自那天起，人偶获得了身份。
    *****
    人偶与伊茨相识，是在一个春季的午后。
    那天前来求诊的，是一位陌生的女精灵。
    女精灵身材瘦削丶形如枯槁。人偶觉得，她虚弱得就像山崖边枯黄的稻草，仿佛下一秒就会当场殒命。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憔悴不堪的女子，却拥有无比坚强的灿烂笑容，以及一头光鲜夺目的青葱色秀发。
    人偶在意沙冰原生活了这么久，头一回在书籍以外的地方见到这种颜色。
    它的目光几乎停滞，一刻都无法从那抹绿意上移开。
    “我从来没见过你的面孔，你叫什么名字？”
    人偶问道。
    “伊茨！我的名字叫伊茨，来自南方的博卡纳大陆的森林。很高兴认识你，女巫姐姐！”
    伊茨的笑颜如暖炉般灼热，在人偶的心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
    伊茨的病根是营养不良。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毕竟，北国的精灵族们自古受到「冰霜少女」欧吕尔的庇佑，拥有饮雪为食的能力。
    而来自博卡纳大森林的伊茨不一样。作为「大地之母」的信徒，她必须每日从鲜活的绿植中汲取魔力。长期生活在这种寸草不生的环境下，必然会日益虚弱。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待在极寒之地的北国？为什么不回到博卡纳大森林？”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个短发的精灵族假小子。
    听伊茨说，假小子名叫阿比盖尔，她是伊茨在北国唯一的朋友。
    伊茨对阿比盖尔咧嘴一笑：
    “因为，我可是「大地之母」派来协助欧吕尔镇压魔物的神使呀！博卡纳的大家都在等着我凯旋的消息。任务尚未完成，我又怎么能够擅自回去呢？”
    谈到有关那个“魔物”的事，人偶隐约有些印象。
    九年前，「海洋女神」安博里将一批兴风作浪的魔物驱散至意沙冰原，想借助欧吕尔的『圣冰碑』，将魔物封印在冰霜之下。
    由于魔物数量庞大，且体内含有惊人的上古魔力，『圣冰碑』的封印仪式持续了数年之久。
    今年，恐怕是『圣冰碑』正式竣工的时候了，封印成败就在此一举。
    也难怪，欧吕尔会特地从博卡纳请来神使……
    “女巫姐姐，”伊茨再次看向人偶，“如果有什么魔药，可以让我也获得跟你们一样的能力，只靠饮冰咽雪就能生活下去就好了！”
    人偶摇了摇头：“抱歉，那样的魔药是不存在的。”
    至少，女巫木屋里的那些古籍中，从未记载过类似的药方。
    幸运的是，阿比盖尔的父亲是一位游商。
    通过父亲的商车，她从意沙冰原之外带回了种籽与耕种的方法，试图在这片冰原之上开垦出一方田地，浇灌出能治好伊茨的绿植。
    尽管千湖村中的绝大多数居民，一辈子都未曾见过农田与原野，但他们被阿比盖尔口中花红柳绿的外面世界所吸引，纷纷加入耕种的队伍中。
    每个精灵都在期盼，千湖村被绿意笼罩的未来……
    *****
    伊茨还是死了。
    就像阿比盖尔播撒在田间的那些种籽一样。
    据说，『圣冰碑』的封印十分成功，魔物已经被镇压在千湖村的某座冰窟之下，永生永世都不得翻身。
    ……但是，这和它又有什么关系呢？
    它只知道，曾经有一个如暖炉般和煦开朗的女孩，她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这场封印仪式里。
    收到伊茨讣告的那天清晨，人偶像往常一样拉开木门。
    只见不远处光秃秃的荒田间，几位精灵族的士兵，正将他们的靴子踩在阿比盖尔刚松好的土壤上。
    他们拥有与伊茨相似的碧绿发丝，但眼神和语气却是冷冰冰的。
    “伊茨小姐为了使命牺牲了自己，她代表了我们博卡纳与意沙精灵最崇高的友谊。”
    那些绿头发的精灵们如是说道。
    “我们会将她的遗体带回博卡纳大森林，为她举行最高等级的葬礼，并追授她相应的功勋头衔。我想，无论是远在博卡纳的「大地之母」，还是伊茨小姐自己，都应该感到十分荣幸吧……”
    一个金色短发的女精灵推搡着从围观的村民之中挤了出来。
    “你放屁！她在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她！现在她死了，还要沦为你们宣誓友谊的道具！”
    那个短发精灵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伊茨她，根本不在乎你们赐予的那些狗屁功勋！她唯一的愿望，仅仅是活下去而已啊！”
    “你们明明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凭什么定义她……”
    “够了，阿比盖尔！”
    父亲的怒吼声打断了阿比盖尔的号哭。
    金棕色的胡须下，父亲干瘪的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
    他犹豫了半天，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阿比盖尔，你不是想去蜜思特菈读书么，爸爸给你钱，你走吧，别再在这里添乱了……”
    人群里，窸窸窣窣传来抽泣的声音。
    扑通。
    人偶的左胸膛，突然传来一阵颤动。
    扑通丶扑通……
    那颤动无法抑制，无法平息，愈演愈烈，逐渐转化为一种冲动……
    ……冲动？
    一直以来，人偶都只是在扮演它所接触过的生命。
    它扮演雪绒草，扮演冰原枭，扮演雪冢里的那只黑猫，扮演千湖村的女巫大人……
    如今，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在耳畔呢喃——
    是时候，扮演你自己了。
    *****
    “请问，可以让我看一看伊茨的遗体吗？”
    围观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转头往向声音发源地。站在那里的，是千湖村的女巫大人。
    “你是？”绿色头发的精灵族们有些警惕。
    “我是这座千湖村的女巫，一个会点制药的普通北国精灵。”
    人偶弯眸微笑着，毕恭毕敬地向诸位绿色头发的精灵行了个礼。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疑，不过，我这里其实有能拯救伊茨生命的方法。”
    “你说……什么？”
    无论是来自博卡纳的绿发精灵，还是千湖村的居民们，都被女巫的一言惊慑到了。
    精灵们窃窃私语，非议声不绝于耳。大家的目光逐渐变得覆杂起来，有欣喜的，有质疑的，有惊诧的……
    人偶对那些视线毫不在意，她只冷静坚定地看向绿发精灵，眼神里没有一丝动摇。
    “请再给我一些时间准备仪式，两年…不，一年就好。我一定会救活她的……”
    那些绿色头发的精灵们商榷了许久，最终选择了妥协。
    “好吧，我们给你一年的时间。过了明年秋天，如果你的仪式没有奏效，我们必须要将伊茨的遗体送回博卡纳大森林了。”
    于是，他们将伊茨暂时封存在『永恒冰』之中，静待着这位女巫大人上演逆转生死的奇迹。
    *****
    当晚，女巫的破旧木屋中。
    “女巫，你真的有办法拯救伊茨吗？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
    阿比盖尔坐在桌边，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小声抽泣道。
    这个总是爱把头发剪成男子汉模样的姑娘，如今两只眼圈哭得又红又肿，像小黑粉嘟嘟的肉垫儿。
    “办法是有的。”人偶回答道，“不过，那是一种隶属于「骸骨之主」米尔库领域下的邪术……知道这个真相之后，你还愿意帮助我吗？”
    “管他邪术正术，只要能拯救伊茨，无论叫我做什么都行！”
    人偶点头：“好。那你就按照你父亲说的，去蜜思特菈学院上学去吧。”
    阿比盖尔：？？
    见阿比盖尔一脸不解的模样，人偶又补充道：
    “这种邪术，需要一剂奇药来辅助施法。根据记载，这剂奇药的配方只记录于一本名叫《百药秘典》的古籍之中。”
    “而那本《百药秘典》，听主人……咳咳，听我的母亲说，目前正密藏在蜜思特菈学院的大图书馆中。”
    “女巫，你的意思是，需要我帮你从蜜思特菈学院借书回来？”
    “不，这本书，并不是你想借就能借出来的。”人偶叹息道，“想要得到它，只能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在那之后，人偶将她的计划详尽地告诉了阿比盖尔，其中自然也包括两人共用身份的诡计。
    “因为这件事可能会影响到你今后的名誉，所以我建议，登记入学时，我们可以起个统一的假名。”
    人偶看向阿比盖尔。
    “这个名字得由你来起，阿比盖尔。毕竟，它以后会成为你在蜜思特菈学院四年的身份。”
    阿比盖尔垂眸思索了半天，缓缓道：
    “伊茨她以前一直说，等我进入蜜思特菈学院的那天，她肯定会陪我一起踏进那所校园。”
    “她一直希望能离开她的故乡大森林，离开这片意沙冰原，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去晨曦普照的索威鲁大陆，去海底仙境的亚特兰蒂斯，去魔法交织的爱斯华兹岛……”
    “我想代替她，去看看那些地方。我们，就叫做‘伊茨’吧……”
    ——自那天起，人偶获得了名字。
    *****
    人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被裁剪成圆形的天空，以及一张放大数倍的猫脸。
    人偶揪着黑猫的后颈皮，将它整个儿从脸上提溜起来。
    “小黑，你一直在这里等我醒来么？”
    “喵～”黑猫亲昵地蹭蹭她的手掌。
    人偶触碰到它冰凉湿润的鼻尖，不禁感到手心一痒。
    “呵呵呵，是啊。如果换作普通精灵族的话，从这么高的塔顶掉下来，肯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人偶的轻笑声回荡在冰塔之中。
    “不过，猫咪可不会因为这点高度就摔死……我也一样。”
    她停顿了许久，接着喃喃道：
    “毕竟，我可是欧吕尔大人亲手捏制的魔法人偶啊……”
    “喵喵喵？”
    “是啊，是啊，再不快点醒来可不行。”
    “再不快点找到人鱼之泪的话，祂……真正的伊茨，可就活不过这个秋天了呀。”
    *****
    人偶拥有了身份，拥有了名字。
    欧吕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觉着很有意思。
    然而，欧吕尔不知道的是，人偶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它所缺乏的第三样东西也纳入囊中了。
    ——人偶拥有了自我意识。
    *****
    蜜思特菈学院，南门咖啡厅。
    “学长，这些，就是事件的真相了。”
    阿比盖尔不知何时又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端起咖啡杯放在嘴边轻轻吹气。
    ——来自北国的精灵，果然还是喝不惯热乎乎的东西。
    “阿比盖尔小姐，您向我坦白真相，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道歉？您不怕我借此收集证据检举您吗？”
    “是的，学长。因为我想好了，等女巫大人救活伊茨以后，我就去向学院自首，这样一来，学长你的处分应该也能撤销了。”
    阿比盖尔停顿片刻，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毕竟，我可不想继续顶着伊茨的名字，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伊茨，她应该永远都是我们的太阳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