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窦米回去一直在想江彧的钢琴比赛,几个月没去陪他练琴,也没来得及问李睢他的情况。
睡前,她打开手机日历,在25号那天标记了一下,定上闹钟就睡了。
新一周又是考试丶出成绩丶讲试卷,反反覆覆。班里发生一件事打碎了维持两天的平静生活。
学校每年高一下学期起会开设周末培优,年级前五十单独在阶梯教室,按每周补习进度进行,剩下的同学依旧在自班。
培优进度快,越往高三走,分水岭更明显。重本是一批,985和211是一批,艺术类过省控线一批冲刺。
无论是否参加培优的同学都需交十块钱的卷子费,老师们尽心尽责,考了一轮又一轮,额外交的费用并不多,家长们都大力支持。
新一周培优,2班和1班一起上,窦米绕了整个教学楼才找到最后面的阶梯教室,前四排坐人,她到的时候只有第一排可坐。
老师还没来,大家都自觉的写卷子。
窦米走过去,看见是江彧,她想跟他换外面的位置:“你坐里面,咱俩换换。”
江彧:“不换,你来晚了。”
代课老师来了,身后还有来迟的同学,小声催促着,窦米不好耽搁,拿着书往里面走,以为他还在为前晚的谈话生气,她极小声说了句,“小气。”
上午两节语文连着,窦米听着犯困,一不留神注意力就跑远了。她打着哈欠,找出没做完的物理题,压在下面写。
胡乱一瞄,就看见右边的江彧微弓背,算不上端正的坐姿,看起来并不舒服,身体大半力量都压在两肘。低头一看,原来是坐着的折叠椅松动,椅面堪堪撑着,稍一用力就能摔下来。
窦米啧啧,幸好她没换。
转念,不对啊,江彧来了好久,早就知道椅子坏了,可她一来想跟他换时,换做是谁都不会拒绝,自己傻傻地坐那。
窦米看他的眼神里有几分敬意。
就当他还是好心肠吧。
她把物理卷往外拉了拉,提起笔要写时,卷子被人从上面抽走。
“窦米,上语文课写物理卷?就你语文拖后腿,还开小差。”代课老师见窦米的语文没写出几道题,大面积空白,“你看看人家江彧,同样是年级第一,人家不骄不躁,认真对待每一科,窦米你要向人家学习。”
窦米心里讽刺,江彧他就是故意的,老师来了也不提醒一下!刚还夸他好心,都是假的,伪善的家夥。
江彧冷不丁被cue到,往下挪了挪手肘,试图盖住什么。
上面为遮蔽物的语文卷被抽走,代课老师还在褒奖,展示写的满满登登的卷面,说大家要学习年级第一的学习态度。
老师一低头,看见江彧桌上一张赫然出现的数学卷。
双方都有些尴尬。
两个第一坐在前排,一个在写物理,一个在写数学。不过好歹有一个至少把语文写完了。
两人被叫起来站后面罚站,讲台上老师在讲高考作文大法,论题论点论据和如何整理素材。窦米不是第一次写卷子被抓,可谓是风平浪静的状态。在本上记几笔,不妨碍东张西望。
江彧则不然,不跑神,字写的工整,对窦米的问话装聋作哑。
窦米向身边移了几步,离他更近了,用试卷遮面掩耳盗铃,观察他的表情,“江鱼,我还要给你道个歉。”
女生靠拢,吐息缱绻轻轻吹动他手里的试卷,薄薄的纸页在晃。
江彧指关节用力,在白纸上留下道弯弯的月牙,“你又犯什么错了?”
“我刚才还在心里骂你来着,说你不厚道,老师来了不叫我。”窦米飞快写两下笔记,趁老师不注意,开始讲悄悄话:“没想到啊,你也会不好好听课。”
“我在改错题。”
“语文课就能改数学题吗?就是没有听课嘛。”
江彧有些烦躁,说不清是为什么,心率快得吓人,他想要把窦米忽略掉,“我有听。”
窦米蓦的向前走了半步,握住他手里的笔,想要看看这小和尚还要起模画样念经到什么时候,“好学生还有包袱啊?你现在就在跟我讲小话。”
江彧拽了拽笔没扯出来,右手反握就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神色看起来并不乖顺,像极了露出尖尖獠牙的恶魔:“窦米,你再吵一下。”
窦米典型的厚脸皮,在他身边聒噪几句,手被抓着很难受,她挣脱了几下没想到被握的更紧了。
对方手掌宽大,五指修长,轻轻松松包住她的,严丝合缝,能感受到彼此震动的脉搏。
窦米不动了,她握着他的笔,他握着她的手。
补习后,两人留下被罚打扫卫生。
阶梯教室宽敞,划分好区域,各自互不干扰。谭丛不帮忙就算了,过来说几句风凉话,窦米拿着扫帚去追他。
他就地取材,拎着根拖把模仿《魔女宅急便》。窦米笑他蠢,说谁家魔女骑拖把?人家那是扫帚。
要不是杨贝芊赶来及时,谭丛还要再闹腾半小时。
教室两侧窗帘敞开,夕阳洋洋洒洒,玫瑰色散进来。江彧把窗户开了条缝,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涌入。亮堂堂的光照里,身后地板上狼藉未收,几根扫帚毛颓丧地丢在一边。
窦米去洗拖把,前面的盥洗室锁门,她绕了一圈跑到楼后的水池洗,回来迟了些。
阶梯教室这边除了周末补习,很少有人来,四周昏沈沈,长长的走廊不透光。暮色里看见一个女生踏进教室门槛,窦米想着应该是忘拿东西回来取的同学。
走到门口,一墙之隔,听到里面女生语气羞涩说:“江彧,我喜欢你。”
江彧的回应似有若无。窦米没打扰两人,挨靠着白墙,长廊尽头至脚边无一厘灯亮。明明还是白天,教学楼黑如深夜。
来表白的女生哭着走了,都没看见外面的窦米,暗自神伤擦眼角,把那封没人要的情书丢进了垃圾桶。
窦米错愕,一句安慰的话没说出口,女同学匆匆走过。
而江彧继续捡起扫帚扫地,唰唰的摩擦轻声回荡。窦米放下拖把,吐口气,窗边欲暝,男生清冷的气质如梢下薄霜,脸部线条明晰,朝门口投来一眼。
“你又跑哪去了?”
语气介于温和和清淡之间,不是搭档互相的怪罪,更多的是种亲密的佯愠。
心魂在那一秒钟被慑住。
胸口砰砰跳了两下,仅两下就被窦米扼制住。
她想到刚才声泪俱下哭得惨痛的女同学,角色互换,想象被拒绝的是自己,痛感绵绵至心底。
“给我吧,知道又是你偷懒的小伎俩。”江彧没看出她楞楞的表情,拿走她的拖把自己拖起来,窦米心猿意马,指着左一处右一处的犄角旮旯,“认真一点哦。”
“要求还挺多。”他声音里带着笑,效率极高的干完所有的卫生,走过来敲了下她的脑门。
“你先走,我在后面关电闸。”
“等等——”窦米往书包里塞卷子丶笔袋和钥匙。
电闸一关,这栋楼都陷于黑暗,江彧在门口准备拉闸,故意逗弄倒计时吓唬她,头顶的光源昏一片明一片。
钥匙掉到地上,窦米蹲在地上捡,着急起身时头撞到桌板,“梆”闷的一声。
江彧喉口溢出笑,看着她抱着书包兔子般从那头蹿出教室,灯源开关一节节关掉。
她跑过的地砖被黑暗吞并,在尽头处回头,教学楼里最后一抹白色调被暗色淹没,甬道骤暗。
没一会,在拐角口等来那道俊影,不疾不徐下了楼,往明处走来,随行的还有一束在半空探路的手电光。
窦米张目,理屈词穷了,“有手电你不早拿出来,逗我呢?”
江彧关掉手电筒,与嚣张的女生对视,与之不符的痞坏尽显:“随便逗逗你,你跑那么快。”他神色如旧,敛起孩子气的笑,道:“窦女侠原来是纸老虎,还说天不怕地不怕。”
窦米气不过,打他一下,他偏了偏头,稳然不动站那由她出气,笑意更甚。
窦米心血来潮,一肚子使不完的坏点子,跟他咬耳朵,念紧箍咒:“江鱼,我喜欢你,江鱼,我喜欢你。”
在她畅笑声里,江彧浑身一僵,辨不出是认真还是玩笑话。
窦米就掐着细嗓子,鹦鹉学舌道:“请你收下我的情书,学长,我喜欢你好久了~”
“…………”
江彧揣回笑,半嗔怒半纵容问:“你都看见了?”
“yes。”窦米蹦出个英文,“长能耐了啊,江鱼,你都能把人家惹哭。”
“我又不喜欢她。”他语气低低的,含杂如实的冤屈。
“女生脸皮都薄,你做法太直接了。都是因为你,人家今晚肯定吃不下饭,睡也睡不好,正在家蒙被哭呢,明天还要顶着哭肿的眼。”
江彧看窦米叭叭的小嘴,反正她说什么都有理呗,“你希望我答应啊?”
“我——”
窦米眼睫微颤,如一颗石子绊住脚,几次劳而无功找不到出口,顿塞半晌,找出救兵:“那不行,我都答应江阿姨了,你不能答应任何女生的告白。”
“也包括你么?”
几分钟前还在覆读机告白的人一整个石化在原地,错楞时,一低头一擡眼,彼此转目,空气里应有强大的吸力,不然为何飘晃无归所的视线,此时磁铁块似的覆在一起。
无法逃遁。
两人的心跳同时加速,面红耳热,百爪挠心。
一阵热风堵住喉管,浑身点火,散不开的潮热来势凶猛,窦米手心蒙出薄汗,感觉天气燥得过分。
没来由的心跳加快到底是因为什么。
“当然不包括我,毕竟我是你的颜粉。”
心惧使她言语匮乏,再多表露一分就会露馅,拆穿伪劣从容的假意。
“你最好是。”江彧一声冷笑,目光直抵她心底:“不要爬墙。”
爬墙?
窦米脸红一阵白一阵,初夏的风撩过,皮肤触感温热,她怔怔站在光晕里:“爬墙?那我天天爬啊。”
晚上,窦米来找杨贝芊写作业。她摁着手腕,数自己的心跳,“完了芊芊,我生病了,我今天一天心跳都好快好快。”
杨贝芊听完,抿嘴笑笑,“那你今天都遇见谁了,干什么了。”
“吃了两个炸鸡腿,中午遇和小米玩了半小时,下午在学校写卷子考试,然后是和江鱼打扫卫生。”窦米掰着指头一项一项数,惊叫道:“不是吧,我居然对考试心动。”
杨贝芊一副旁观者清的模样,放下笔,坐正直视她:“你忘了江彧。”
咚咚。
心尖突突跳起,两个女生对着运动手表的心率一惊一乍,谭丛勾着江彧的脖子来了,两个人倚着门板,看着她们笑。
杨贝芊叫了一声,“江彧。”
窦米眼看自己手表上心跳指数上升,瞳孔微放。
擡头,无预兆地跌进江彧目光里,他瞳色幽黑,走来在她身边坐下,“在干什么?”
“写题。”窦米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柠香,他说话气息呼出又消散,熟悉的温热如夏风的触感又落在耳畔,她呼吸都屏住了。
杨贝芊摊开本练习册,助攻道:“江彧,这几道题你给豆米讲一下。”
“好。”
窦米舌头打了个结,说不出清楚的话,俏眼清如水,心里话全袒露得一清二楚。
杨贝芊拉着谭丛坐到角落边,完全忽略她的求助。
视界里江彧一只手落在她白卷上,手背经络分明,清臒嶙峋,筋骨隐见浅而漂亮,“这么多都不会?”
“啊?”窦米抽回眼,题目都没来得及看,就懵懵点头,“嗯。”
“你先再做一遍,十分钟后我再给你讲。”
窦米拿起笔,快速扫一遍题,迟迟没落笔。江彧果真只给十分钟,撑着下巴看表,“在发呆?”
窦米没敢回头,眼快扎进题海里:“没有。”手下圈圈画画,应付晦涩难懂的英文词。
她过于紧张的时候会习惯掐指甲,指尖被压迫失去血色,江彧挑来一眼,“啧,小动作真多。”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摁住她五指边缘,淡声道:“专心点。”
窦米有一瞬间的瑟缩,但没抽回去,在心口喧躁的跳动中,写下几个选项,写写划掉,一团糟。
“还有五分钟。”偏江彧如毫无感情的报时机器,冷冰冰几句话就让她惴惴不安,“你还有两个阅读理解,三个完形填空没写。”
“知道了,知道了。”
窦米抓紧填答案,在选项被划掉第三遍时,清楚听到旁边江彧又啧了声,她赶紧收手,不确定瞥去一眼。
江彧为了看清她的试卷,坐的较近,低着下颚。窦米问:“不对吗?”她毫无征兆地侧头看过来,呼吸全拂在他唇上。
他眼神紧黏在她脸上和那嫣红的樱桃唇,窦米浑然不知,划掉答案,“哦,那我改改。”
“交卷。”他言简意赅。
“再两秒。”窦米捂着,趁着夺卷赶忙填答案,黑色签字笔笔尖从他手背擦过,留下不浅的墨迹。
江彧在改题,打着叉号,“这写的都是什么?猪八戒都比你聪明。”
窦米趴在桌上,听他一口一个“猪八戒”,拿起笔压着他手背就胡乱画了只桀骜不驯的狂拽小猪脸。
猪猪仔的笑脸的弯弧还没勾上去,腕骨被人一捉,笑唇直接飞到天上。
窦米抵不住他的手劲,放弃挣扎,半边胳膊都被压在下面,她嚷道:“不准画猪!”
江彧拿笔的动作很轻,痒痒的,似在手背划过一道道水波纹,窦米探脑袋,下巴就搁在他手臂上,闻见熟悉的香气,贪婪的停留数秒。
江彧臂膀处的衣服起了褶皱,压来一些重量,随着他撤走的动作,窦米软软的脸颊时不时贴上来,衣衫揉搓间,女生几句抱怨:“我不要猪头,敢画猪八戒我就揍你。”
那重量落下就没擡起过,还泄了力,整颗脑袋都栽下来。
江彧手一滑,刻意在涂鸦上留下一个墨点。
窦米灵活地缩回手,看了半天,嘟囔:“什么东西呀?是你名字缩写?”
江彧神色未变,别脸轻咳,耳垂烧红。
窦米目光探究,“还有撇和S,你怎么加所属格。”
加所属格,意为她是他的。
江彧迎上她的眸子,张惶在俊逸的脸庞一闪而过,他看向她手腕,“你心跳这么快?”
心率还在攀升,因这句话又往上飙,窦米捂住运动手表,潮声不褪,她克制住想要捂住耳朵才能遮盖住喧嚣的冲动。
江彧在讲解试卷,翻译原文:“患者受到病原体的感染容易引起呼吸道感染疾病,当发烧时会出现体温升高的情况。”
白朦的灯晕下,少年乌发,唇红齿白,眼睛扫过来,一秒钟的对视都变得漫长。窦米趴在桌上,仰脸看他,不由靠近些。
心尖像缀在叶隙随风晃动的红莓,在他的声线里一路跌宕。
窦米脸埋进书堆里,天啊,时间过得好慢。
“体温升高会促进毛细血管扩张,引起血流量增加,所以会出现发烧脸红的症状。”
江彧平直的语调,入耳,各个字符就在她耳蜗里粗蛮地横冲直撞,桴鼓相应,振聋发聩。
受不了了。
窦米想堵住他的嘴巴,让他不要再发出一个音。脸颊滚烫,世界全乱了套,耳根发热,她痛不欲生。
“窦米,你有在听吗?”江彧正看着她,目光穿透极强,缓慢开口:“我一会儿会提问你。”
好好好,都听你的。
寥寥几语将她心底搅得天翻地覆,无法平静。窦米想说心口要被你绞死了,情绪纷纷籍籍变化多端,她示弱发出一字:“唔……”
身侧的人突然消了音。
一道温软疲懒的女声如弓矢击中心脏,江彧神态遽变,百味杂陈。
空荡片刻,无人应声,他喉咙干涩,道:“窦米,起来。”
手心抚上她额头,“脸这么红,是发烧了么?”
窦米想要咣咣砸墙:“对,我一定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