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箭
“爹爹，这一次，能不能不进宫……”
四方的庭院，除了墙角的一树腊梅，几丛修竹，再无半点风雅，庭院中间是一个四面兵器合围出的小型武场，刀剑长枪在寒冷的冬日反射出凌冽的光。
是武将的住宅。
穿着红色绣袄的姑娘，捧着一碗煨好的红枣银耳汤，等着练武毕了的中年男子揩干净手过来接下，才开口央求道。
“这是我的职责。”中年男子喝了一口银耳汤，似乎没想到这么烫，喉咙里火烧一般，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眼里有了笑意，吐出一口白气，将银耳汤吹凉。
“呀，我忘了说是刚从炉子上端过来的。”红袄的姑娘眯着眼睛，讨好地笑了笑：“可是爹爹不过是个从四品武官，进宫保护皇上这种事，不是应该交给大将军大都尉的吗？”
中年男子喝光银耳汤，摸了摸红袄姑娘的脑袋：“早年皇上对我唐家有恩，这是我的宿命，也是你的。如果我此去终了，不能保护当今圣上，那么，你就进宫去，保护未来的天子，你可记得了？”
“嗯，宝儿记得，只是，我是说如果，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可以不进宫去吗？我也会刀枪，我可以做大将军，一样可以替皇上守护江山。”红袄姑娘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柄长剑，舞了个漂亮的剑花。
“若是江山，只靠刀枪来守，那也太简单了。”中年男子摇头笑。
“可是……”
一场雪从那天夜里开始下起，宫里传来当今圣上大病的消息，宫外都传圣上积劳成疾，药石无医。只有唐八宝知道，那天夜里的大雪，埋葬了一场刺杀流的血，卧的尸，以及她的爹爹的性命，就在皇上遇刺的这天夜里，她唐家的暗卫和将士们，都有去无回。
只是唐八宝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所以，她赶在皇上驾崩之前，从一个空无一人的四品小将的宅院里，握着密令，锁好屋门，进了宫，做了皇上最年轻的妃子。待皇上殁了，她便是最年轻的太后。
冷，一定是因为重回了回忆中的雪夜，所以才会这么冷。
闭着眼睛的唐八宝打着哆嗦，朝着身边唯一暖和的地方靠了去。
“啊——”唐八宝猛然睁开双眼，是一片瘦削的下巴，晏归辰的下巴。
唐八宝这才看到自己受伤的大腿，布料已经被撕开，一个被箭射伤的血窟窿已经止住了血，只是模样有些惨不忍睹，唐八宝忍不住撇开眼去。
这一瞥才发现，自己躺在晏归辰的怀里，他的手里还握着刚刚从唐八宝腿上拔下来的箭。周围是一片浓得划不开的夜，只有皎洁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撒下来。
想挣扎着坐起来，却被晏归辰从背后搂住腰腹按住。
“别动，我们在树上。”
晏归辰埋下头来，神情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将带血的箭头放在一边，将金疮药撒在唐八宝大腿的伤口处。
唐八宝这才感觉到，自己小腿的伤口已经上过药了，有一瞬间的失神。突然想起晏归辰也受了伤，便开口问道：“你的伤……”
“不碍事。”
唐八宝眉头微蹙，如果没记错，他的伤是在后背吧，那样的伤口，他自己根本处理不了，怎么会不碍事。
“让我看看。”回覆了些力气的唐八宝挣扎着从晏归辰的怀里坐起来，将他的背扳过来看。
那只箭果然还在那里，卡在肩膀后面的蝴蝶骨上。
唐八宝握住了那只箭，手有些发抖：“我帮你拔掉吧。”
“嗯。”晏归辰轻轻应了一声。
唐八宝咽了口唾沫，毕竟是第一次拔箭，她也没有经验。
晏归辰的声音就像春天的月光，凉丝丝地却有春日的温度。他说：“别怕。”
“明明是你自己怕得要死好吧，我才不怕呢，反正要是飙血什么的，死的也不是我。”唐八宝笑了一下，为了转移晏归辰的注意力，故作轻松地继续念叨。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你的腿受了伤。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那个时候我怕得要死，却还要一脸淡定地问你要不要用香灰止血。”
“啊不对，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宫道上撞上了晋江邻，你是他旁边乔装打扮的护卫。我当时忙着跟那个老狐狸斗嘴，并不曾留意过你。”
呵……
晏归辰似乎笑了一下：“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注意到你。”
唐八宝一楞，有一种莫名的难为情。
“像你这样的蠢女人，不知道能活几天，我当时这么想来着。”晏归辰补充道。
他咳了一声，嘴角溢出血来。
果然他的伤势，远比看上去严重。
“……”唐八宝轻轻握紧箭身，恶狠狠地说：“你要是现在死了，岂不是比我还要蠢！”
话落手起，唐八宝一把拔出了长箭，感觉用尽了所有力气，脸上冒出一层冷汗。她忍住想躺倒在地的冲动，替晏归辰上好了金疮药，又用布条包扎了一下。
最后布条的两头绕在他背后，唐八宝便顺手打了一个结。
是一个习惯性的蝴蝶结，颇为得意的唐八宝摆弄了一下蝴蝶结，并没有告诉晏归辰。
就在此时，远处一阵骚动，是一群人穿过灌木丛被树枝划拉开的声音，一定是搜寻他们的人。
唐八宝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晏归辰顺势将身后的唐八宝拎到跟前，抱了起来。
唐八宝这才望见，巨大的树冠很高，可以看到周围被黑夜浸没的茂密树林，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渐渐近了。他们得趁着追兵没赶到之前，穿过这片丛林。
唐八宝很怕从晏归辰身上摔下去，不由自主搂紧了他的脖子，却又担心牵扯到他背后的伤口，又将手缩了回来。
“你尽管抱紧我便是。”晏归辰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从巨大的树冠上一跃而起。月光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一丝薄红。耳边是拂过的夜风，以及他散进夜风里的声音。
“我说，傻女人，从今以后，我们就做一对亡命鸳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