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已是黄昏，京城里酒旗招展，烛火初燃，从街旁的楼子巷子里，传来一阵阵饭菜香，商贩们有的归家，有的才刚刚摆起摊位。寻常百姓永远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不知这一派繁荣景象下，权力交织，暗流涌动，端的是就要起波澜。
想起之前说要跟叶摇光一起进晚饭，唐八宝放下马车的布帘：“回吧。”
御车的霜降清爽地“哎”了一声。
这一声刚刚应完，马却止住不走了，霜降低声喊了一句：“主子，有刺客。”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并无甚紧张，唐八宝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悬铃伸手护在了唐八宝身前，冲着霜降焦急道：“怎么办，这次出宫也没带什么人，咱们死了也罢了，一定要护着太后。”
“谁说要死了。”唐八宝叹了口气，将拦在自己跟前的悬铃的手臂推开，挑开门帘朝外看去。
马车被黑衣刺客围了个团团转，唐八宝扫视一圈，应该有二十四个人，分成八个方位，在这条入夜便少有人走的街道将她们给堵住。她的敌人这么多，却不知是谁要她性命，又是谁走漏了风声。
“你们是什么来路，想取我性命，至少得报个由头，让我知道是谁想要我的命吧。”唐八宝冲着外面的人大声说。
正对着唐八宝的黑衣人扬了扬手里亮晃晃的刀：“姑娘好镇定，不过，死人不需要知道理由。”
唐八宝冷冷剐了他一眼，怎么回事？这么有职业道德，按照套路不是因为先长篇大论一番，然后坏人死于话多吗？看来既问不出理由，也拖延不了时间了。”
不过他叫自己姑娘，那么，至少说明，他不知道要杀的就是当今太后。
悬铃扯了扯唐八宝的衣袖：“主子，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是不是还有什么后路，您别卖关子了，这里太危险了。”
唐八宝皱起眉头，平素里淡定自若的悬铃，到底是在宫里惯了，遇到这种刀剑无眼的场面，也没法冷静。
她自然也不是真的淡定，可是出了这么多事，她早就明白，若她都慌了，她手下的人怎么办，若她脸上露出一丝的恐惧，只会让敌人更加疯狂。
霜降旋身跳下马车：“悬铃，我拦住他们，你驾了马车带主子先走。”说完她顿了一顿，眼神覆杂地看了悬铃一眼，却被冲上来的黑衣人打断，只得转身迎了上去，再没空说话。
唐八宝看着霜降矫健的身手，当下也明白过来，这个霜降只怕也是别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既然能留下来杀敌，自然是个打架的好手，于是也不再迟疑：“那你自己小心。”
说完她又不放心，毕竟是跟了自己这么久的人，对自己似乎也没有恶意，便冲着霜降沈声说：“我等你告诉我真相。”
悬铃慌里慌张地抓住缰绳，听了这话还楞着没走，霜降只得腾出手来，一掌拍在马腹上，眼看着马车疾奔而去，才全心战斗。
黑衣人的目标很显然只有唐八宝，见马车试图突围而出，都蜂拥跟了过来。
霜降飞身跳到马车后，试图拦住黑衣人，但是人数实在众多，她根本拦不过来，很快身上就负了伤，血透过她单薄的春装，很快就染红了一片。
是了，她是个什么垃圾人物，就算一道懿旨就可以改变含笑的人生，就算一个命令就可以让相思重获自由，就因为这些送到手上的权力沾沾自喜，竟然习惯了当太后，竟然习惯了被保护，如今竟然还习惯了别人以命相护。她理所当然地以为霜降很厉害，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只不过是想躲在别人身后，害怕受伤而已。
如果是自己的战局，就应该自己来掌控。
唐八宝抽出随身携带，但是从未见过血的长剑，捏住了悬铃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冷汗浸湿了缰绳，微微有些濡湿和冷意。
“主子……”悬铃侧过脸来看着她。
“他们要杀的是我，你去满月楼搬救兵，快跑吧。”唐八宝说完这句话，就跳下了马车，握紧了长剑，与霜降背靠背站在了一起。
她看起来太镇定了，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绝对有能力，保证自己不被杀死，这么久以来的练习，可不是躲猫猫。
“主丶主子？”霜降看着回来的她一脸不解和覆杂。
“差一点忘了跟你说，我也很厉害的哟。”唐八宝笑眯眯地说，手里的长剑扬起，挡下了迎面斩来的阔刀。
唐八宝记得自己说过，再也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境，再也不会。
所以当她越打越凌厉，拖着被刀划伤的血淋淋的小腿跌入黑巷的时候，才发现眼前除了敌人，再也没有旁人了。她这才意识到，她和霜降被打散了。
眼前还剩下一个黑衣人穷追不舍，正是这群黑衣人的头，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
唐八宝在他的腹上划了两道口子，他楞是半点迟疑也没有，依然跟唐八宝缠斗在一起。
左右是一片墨色看不到尽头的穷巷，将她的喘息扩放得格外大声和清晰。
她听到墙角的黑暗中传来野狗的嘶吠。
她听到自己如战鼓的心跳声，就要跳出喉咙。
她原本是死过一次的人，可如今生死一搏，她却想活着，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等等……还有由远及近踩在瓦砾上的脚步声，却不知是敌是友。
唐八宝握紧剑柄，准备迎接敌人的致命一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铮”地一声，唐八宝手中的长剑，格挡在斩下的阔刀上，楞是令阔刀豁了一条口子。
黑衣人明显一楞，却并没有撤回刀的意思，许是腹上疼痛难忍，他再也挥不出第二刀来，只能接着刀身的落势，试图用蛮力来逼退唐八宝。
唐八宝脚上的刀伤被激烈的打斗刺激得越发疼痛，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忍不住破口大骂：“妈的，你怎么这么难对付，为了杀一个陌生人这么拼命值得吗？你死了可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黑衣人闻声一言不发，却被唐八宝察觉出他的气息紊乱，显然是伤得极重，已是强弩之末，怕一说话便泄了气。
唐八宝刚好相反，她疼得直想骂娘：“你到底收了多少好处？你上头能给你的，我给你双倍！”
眼前的黑衣人依然没有出声，反而将整个身子都压了过来。
就在这时，墙头上传来一个人的冷言冷语：“没想到你的命就值两倍价钱。”
唐八宝一听声音，也顾不上他语气里的轻蔑，简直是喜极而泣，不管是什么仇人，也没眼前的可怕了吧。再加上腿上的伤疼得厉害，唐八宝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出来：“晏归辰，救命哇——我要被砍死了！”
眼看着晏归辰从如墨的黑暗中跃下，只听他说道：“他已断气了。这些都是死士，你便是十倍价钱，他们也不会收手的。”
唐八宝楞了楞神，将伏在自己身上的黑衣人一把推开，这才坐在地上猛喘气。
晏归辰站在旁边没有动，沈默半息，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唐八宝看着他走过来开始宽衣解带，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握紧了长剑：“你做什么？”
晏归辰没有说话，只是从白色柔软的内衬上撕扯下一块布条来，蹲下身，捏住她的小腿，缓缓地替她包扎伤口。
看着他敞开的胸襟，在冒头的月光下，有好看的颜色，唐八宝微微有些怔神。
“你看，你一直都不信我，我也不能彻底信你，可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想靠近，没办法看着你流血，是不是很犯贱？”晏归辰冷声笑了出来。
见唐八宝没有说话，这沈默让他微微有些局促，仍是专心替她包扎好了，才擡起头来看她，却见她两眼发光瞅着自己的胸膛，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登时嘲讽出声：“我说，受伤的人有点受伤的自觉可好？这边窥恋男色，当真不是当今太后饥渴久了？”
唐八宝擡眸看着他，晏归辰仍是一副欠扁的阴郁戏谑面孔，一双眸子尚有未来得及收敛的失望和促狭。
正想说话，只听巷口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北凉王，太后，月下谈情，兴致可好啊？”
是羽王叶星旷。
唐八宝皱着眉，这带着队伍有备而来，显然也是要他们的命的，这一夜，只怕是不得安宁了。
晏归辰笑道：“你既然知道，还来打搅，岂不是自讨没趣。”说着，他将唐八宝横身抱起，脚下一踱，一件物什朝着叶星旷飞驰而去，竟然是先前黑衣人那把阔刀。
叶星旷急忙闪避开来，刀却惊了马，引起一阵骚动，晏归辰趁着这一转眼的功夫，早已跳上了屋顶，飞奔而去。
“放箭，给我追。”叶星旷恼怒呵道。
如雨的乱箭疾飞而来，纵使晏归辰轻功再好，可又要护着她，根本没法招架，为了尽快逃离，他只好将唐八宝像抱小孩一样抱起，唐八宝双腿盘在他的腰上，面对着乱箭忘记了呼吸。
一支箭斜飞过来，忙于招架的晏归辰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侧腰，原本想要撒开腿躲开那一箭的唐八宝，在电光火石之间，选择了替晏归辰挡下这一箭。
疼，比刀划开皮肉还要疼，唐八宝咬牙闷哼一声，紧紧抱住了晏归辰，没有出声。
晏归辰轻功果然了得，很快就脱离了飞箭的范围。唐八宝看着他面无表情得向前飞奔，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隐隐有一层薄汗，只怕是在刚才的箭羽里也受了伤：“你受伤了？”
“没有。”
“我这个人……生来自私，但你若扔下我，我也不会怪你。”唐八宝将脸埋得很低，她只感觉力气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恍惚。
唐八宝有一些自责，她不应该将这个跟她没有什么关联的人牵扯进来，若是没有自己这个拖累，以他的武功，原本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晏归辰听了，咳笑一声：“你这种假话，向来诓不了我。”
果然在这个人面前，她从来都被看得明明白白，他们太像了，任何一句话都很容易猜出心思，根本不需要表现出的道义。
唐八宝沈默了半晌，最终，缓缓伸手搂住他的脖颈，缓缓摸向他后肩，那里果然镶嵌着一只长箭，她摸到了温热的血，是他的温度。
他们的灵魂是一样的，有一样的自私卑劣，以及一样。并不太冷的温度。
“好吧，晏归辰。”唐八宝搂进晏归辰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项间，闷声说道：“我怕死，怕你扔下我一个人。所以，你别扔下我。”
“我答应你。”晏归辰的话消散在夜色风里。
一路疾驰，景色不断变化，随着树木灌丛越来越茂密，唐八宝心知自己和晏归辰已经出了城，逃进了树林。如果唐八宝没有猜错，晏归辰和她是一个想法，他们不能暴露在城里苦心经营的势力，必须甩掉身后的人才能回去。
晏归辰的脚步缓了下来，抱着她走得很艰难。
身后是羽王叶星旷带领的众多追兵，悬铃也不知道找到月亮他们没有，晏归辰手底下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唐八宝有些困。
晏归辰的声音里有再也没空掩饰的慌乱：“你别睡，听见没有？”
“喂，晏归辰，你救我一命，我替你挡一箭，也算扯平。”唐八宝低声说：“只是好疼啊，我真是，有些后悔。”
“我不许你后悔，不能后悔，从你为我挡那一箭之后，你就不能后悔了，你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