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天亮了, 钦天监私下面见皇帝,言明天象之异常,反被皇帝臭骂一通逐了出去。
“他们要干什么, 明里暗里地暗示朕该废太子了。”皇帝震怒, 砸碎了茶盏,他对刘吴风发脾气道,“朕是皇帝, 就算废黜太子,也必须是朕有这个念头才行, 区区钦天监凭什么敢在朕的耳畔吹风,他们胆敢……气死朕了。”
刘吴风不敢吭声,只低着头。
“天象,什么狗屁天象, 太子是开熹长子,朕……朕那么多年就只有那一个儿子, 他也曾是朕寄予厚望的皇长子, 为什么会和朕疏离至此……”老皇帝骂着骂着突然无力地跌坐椅上, 隐忍垂泪, “刘吴风,你说朕当年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 好似一夜之间父子情就变淡了, 太子再也没有真心地把朕当成可敬的父皇, 只知道守着他那破老师,在朕面前却虚与委蛇……”
“陛下当年厚爱太子, 是人尽皆知的事, 太子殿下心中定然也是记得的。”刘吴风小心翼翼道。
“他还未出生时,朕花了足足四十九天为他一刀一刀地雕刻佛玉牌, 和上苍祈求他能一生安然顺遂,早早让他入主东宫,指了最有才学本事的王恭仲给他做太子师,可他倒好,直接越过朕,和王恭仲更亲近了。”老皇帝心痛难忍道,“是不是朕那时候太年轻,不知道如何去做好一个父亲,让他受了气,不肯原谅朕。”
“陛下管束严苛,也是为了殿下能更好。”刘吴风说,“拳拳父母心,殿下也是清楚的。”
“爱之必以其道,可是朕那么多年只得了一个儿子,又是心尖儿上的贞妃所出,爱之深切,恨不得事事躬亲,才管他管得太不妥当了。”皇帝心疼万分地坐在那里,发了一通火,花白毛躁的头发显得更凌乱了,“怪朕,也怪他,朕只是觉得气不过,想让他乖顺些,可他就那个臭德性,随了贞妃的臭脾气,倔了多年也不肯服软和朕说几声好听话,真是气死朕了。”
刘吴风也颇为无奈,那些年里,皇帝就这一个儿子,因为过于看重和宠爱,才演变出了扭曲的相处方式,他们陛下表达慈爱的方式很是别扭,那样的爱,夹杂在打压和责骂中,用赌气的方式去给太子施压,企图让对方主动服软,父子间重修于好。
可太子岂是那样的人,太子随了贞妃,赌气的方式根本不会挽回真心,反而把人越推越远了……就像那碗逼着太子喝下的燕窝,分明是记挂和恩赏,却用那样折磨的方式,最后太子离开天晟殿时脸色也差得很,想必也没有领会到陛下这份感情。
曾经的贞妃是这样失去的,而今的太子,也是。
刘吴风跟了皇帝诸多年,眼睁睁看着对方重蹈覆辙,却无能为力。
他劝过,没用。
他们陛下喜欢被哄着,被顺毛捋,像是皇后那般便是最好的,可他们的陛下又是个拧巴性子,最喜欢口是心非,放在心上的人,又全是性情执拗的那种,两方势同水火,往往弄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陛下,您还记得太子殿下曾最钟爱白衣,以诗文会友,八方来朝时,亦是舌辩群臣,有冠绝天下的美名,那时候,您也是极欣慰的……”刘吴风低声说着旧事,希望他们陛下能意识到真正出问题的地方,“可是您后来却说殿下的白衣太丧气,不许他再穿了,殿下怎能不失意?”
“朕只是气不过他成天把心思放在那些不值当的地方,那么多年,朕只他一个皇子,唯恐他被不三不四的人带歪了心性。”老皇帝依旧气愤,依旧执着,“朕是他的父皇,说他两句又如何?”
这一次,刘吴风还是没能劝得动,只能默默低首,不再开口了。
他皇帝好像只懂得用打压的方式去证明“父皇”二字的重要性,企图让太子更挂怀些,更在意些,管束太子的一切,逼对方什么都听他的,在迎娶太子妃一事上指手画脚也就罢了,甚至太子太子妃每次相见都得禀明他才行,次子出生后,他们的陛下刻意吩咐国子监规划建造恒亲王府,用得东宫都没有的纯黄琉璃瓦和重檐庑殿顶,为的居然是气一气太子,让太子知道,谁才是说一不二的父皇,谁才是真正对他最重要的丶该来讨好的人。
这些年里,陛下明晃晃的偏爱恒亲王,建造奢靡的亲王府丶特意开一条入宫的道路丶重重不菲的赏赐丶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捧给恒亲王,这样严重的顾此失彼,一方面是真的疼惜次子,还有一方面原因……其实是皇帝在威胁太子,和太子置气。
陛下这样的人,给出去什么东西,都希望看得到确切的成效,就连他给出的爱,都渴望得到相等的回报,陛下恨太子不懂自己给出去的疼爱,恨对方不领情,就一遍遍地去强调,太子继续不领情,他就开始威逼利诱,恨不得折断太子脊梁,让他领个情,对自己说声感激。
一晃许多年,真到了该废太子这一步,最心痛难忍的,也是陛下。
可悲,可叹……
刘吴风低着头,揣着袖子转身。
他身后,老皇帝颓唐地擡起眼睛,迎着刺眼的日光,像是又老了诸多年。
“昨夜天凉风大,今儿却有个好日头,你们打扫得仔细些……”刘吴风捏着拂尘,声音尖细。
昨夜风大,恒亲王受凉生病了,深夜起热,让府医好一番折腾,天亮才好不容易退去烧。
他昏昏沈沈地阖上眼眸,再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一睁眼,发觉表妹一直也守着自己。
“这里睡不踏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表妹回去好好歇着吧。”白景辰有些无力地擡了擡手,手指蹭过她侧脸。
“表哥,我做了一个梦。”温宛意猛地惊醒,有些后怕地抓紧他的手。
“看样子是噩梦,表妹可以说来听听。”白景辰声音偏低,惫懒地瞧着她面庞。
温宛意摇摇头,却不肯说了:“幸好是场梦,梦里你我……算了,表哥还是莫要听了。”
“梦里我们都死了吗。”白景辰笑道。
“不要说这个字!”温宛意连忙捂住他嘴巴,让他缄口,“胡说胡说。”
“看来是的。”白景辰心想,猜中了。
“难怪之前表哥总是患得患失,因为一个不会发生的梦而悲戚不已,原来做这种噩梦是这么吓人一件事,梦里的感受太真,好像真的经历过一样,我记得自己病了……”温宛意支着下巴,一指藏金宫方向,“就是观梅园到藏金宫那边,我最后在那里死去。”
这一次轮到白景辰让她噤声:“不要说‘死’字,表哥不许你这样说。”
“没关系的,只是一场梦而已,我们现在不都好端端的吗。”温宛意轻松一笑,放下了心中的担忧,“天亮了,噩梦退散,我们才不会是梦里那样的结果。”
“嗯。”白景辰说,“表哥今生会保护好你的。”
前世今生,他为了保她性命,从一个无心皇权斗争的闲散王爷走到而今这一步。太子,曾经难以匹及的劲敌,原来自己也是可以与之一争的,他一步步削掉对方党羽,他们二人十数年的差距也不再是天堑鸿沟,时至今日再回头来看,与太子争权,是最正确的决定。
“表哥真厉害,仅一年多时间,就能做到如此,让人好生佩服。”趁表哥病得动弹不得,温宛意一边玩他手指一边与他闲聊。
白景辰确实没力气,也乐意由着她拿捏:“太子十数年的根基确实足够深厚,但也正因为有十多年之久,才会滋生太多蛀虫让这深厚的基业从内部发腐生烂,铲除时,牵一发动全身,最后在身世血脉上再查出问题,才算是彻底击溃了太子。若他们自身没有问题,只凭表哥这边,一年时间远远是不够的。”
“这一年多,表哥广开贤路丶养贤纳士,公允断案还为民除乱,已经做到很好了。”温宛意也有些困了,便依偎在他身边,边闲聊边酝酿睡意,“春猎之后,表哥好似突然成为了大人,不像是我印象中顽劣的少年人了。”
白景辰睁着眼眸守着她入睡,临了,才轻轻说了句:“若非你,表哥也不会想着去争一争的。”
过了年节,春景渐盛。
在万物生长,草植萌芽的时候,以祈国寺启道的方丈为首,大小官员数十人集体向皇帝呈送了弹劾太子的奏折,启道方丈以师弟启济冤死之事,指明太子私自豢养死士,不惜大肆造成冤假错案,为东宫造就了很多衷心的死士,民间几十馀件,朝廷中更是涉及到了各部各司,包括但不限于中书丶门下省丶御史台丶军器监丶廷尉等……含冤之人死伤者众多,他们的亲眷尚在人世的,有些还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朝堂之上,皇帝沈着脸听了足足几个时辰,最后散朝起身时,突然呕了一口血,当即跌下龙椅,病倒了。
几日罢朝,太子的事暂且没个定论。
“怎会如此。”太子愠怒地捏紧拳头,随后懊悔地掩面,低声道,“老师,怎么办,父皇醒后,必然会废太子了。”
太傅问他:“除夕宫宴那场大火,太子没有斩草除根吗?”
太子咬了咬牙,吐出一口气:“孤趁乱解决了很多不听话的人,按理说没有漏掉的,但……但孤偏偏没有怀疑到祈国寺那边,启济和尚有个师兄是祈国寺的方丈,在陛下那边很有说话的分量,或许是他私下包庇了很多人,才瞒过了孤。”
“太子身负天命,不该被轻易废黜,是上天怜悯,才让陛下在这样的要紧关头病倒了,如此一来,便能让我们有个喘.息的馀地,想想对策。”老太傅看着外面的日光,日光从枝杈间倾泻,落到太子肩上,他擡手拍了拍那日光,太子肩头也是晒得暖融融的,“十二个部族小国那边已经谈拢了,我们无需再畏惧,就算废黜的圣旨下来也无妨,到时候一招合纵连横之术,八方攻入中原给皇帝施压,能派得上用场的武将也都是我们的人,谁手底下有人,这天下就得听谁的。”
“既已准备好了,那我们……”太子起身,起了情绪,却又被太傅按了下来。
太傅摇摇头:“传出去消息丶再让战事消息传回宫中尚且需要几日,如果可以,先不要让那废太子的诏书下来。”
太子垂眼:“老师难道是让孤去低三下四地恳求他吗?”
“太子不想做的事,老夫也不想让你去委曲求全。”老太傅面带笑意地看着他,“陛下醒后,老夫得入宫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