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空
更深夜阑时, 明月掩在薄云间,穆睿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声,早已忘记自己是第几次拿出帕子拭去手心的汗了。
那封密帖被送往东宫后, 就好似催命符送到了地府。
此刻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在原地等待命运给出的结果。
倘若这一次赌错了,那便是满盘皆输。
“求上天保佑。”
穆睿合掌,在心中不断祈求着。
他其实真的没有坦然赴死的胆量, 之前在邓文郁面前刻意装作释怀,也不过怕对方担心罢了。
他们都是江月山庄出身, 按照里面的规矩,应该心怀大义,无惧生死,可他不一样, 从多年前离开江月山庄开始,他就一头扎进了权势争夺的乱战之中, 没有廓达大度的气量, 也没有择一主而终的诚笃。
穆睿踟蹰良久, 到底不敢合眼——他了解东宫的那位, 对方是个日乾夕惕的好储君,今夜的密帖送过去以后, 就一定会连夜处理掉, 不可能搁置到第二日。
会来的。
穆睿一边期望对方快些派人来暗杀自己, 一边提心吊胆地在房中等着。
而就在他心绪不宁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敲门声。
“义兄, 开门, 是我啊。”
穆睿冷不丁被这不小的动静给吓了一跳,他凌厉擡眸, 实则没有任何底气:“谁?”
一字出口,他马上回过味来,原来门外的是自己的义弟邓文郁。
“你贤弟怎么来了?”穆睿匆匆开门,拉着他袖子把人扯了进来,“这里这么危险,你怎么能……”
“义兄——”邓文郁托着长长的尾音,双手搭在他胳膊上,“我还是不放心你,所以一直叫弟兄们盯着,结果你猜怎么着?你送往东宫的那封信被步安良给半道拦截了。”
穆睿扬声:“什么?”
“东宫那边暂且不会派人来杀你,但是恒亲王那边可就糟喽。”邓文郁也觉得有些棘手,他叹了口气,说道,“这样一来,王爷肯定会觉得你是个见风使舵之人,攀了这边的高枝,就急着和东宫那边做个了断。”
穆睿心事重重地跌坐下来:“天不遂人愿,是我太贪了。”
“义兄,要不我派人护送你离开瑞京城吧?”邓文郁左思右想,还是不想让他赌下去了,“眼下事情不成,搞不好王爷一个不高兴,叫人把你闷了,岂不是风险太大了?”
穆睿摇摇头:“恒亲王醇和温良,最多不理会我,不至于专门派人来杀我。”
“义兄你知道的,我想法会更保守一些,义兄你赌的都是万中无一的连环好事,我却常去想一些可能会发生的坏事。眼下也是如此,我想说的是——万一呢,万一王爷今日真的反手派人来杀你,面对东宫和王府两方的追杀,义兄你该如何自处?”邓文郁敛了衣袍,很没坐相地席地一坐。
“那年我离开江月山庄,发誓要有一番作为,如今我落败,怎么有脸面再回去?”穆睿掩面,“我没办法和师父交代的。”
“都火烧眉毛了,还是先顾眼前的性命之忧吧。”邓文郁抱着胳膊,起身去开门,“义兄,你简单收拾一下东西,我去叫人接你离开。”
“——小心!”
邓文郁性子开朗,私下里也难免会有一些大咧咧的毛病,哪怕开门,都喜欢双手将门扉豁然全开,穆睿一直都在紧张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因此对方如此开门的瞬间,他便头皮一紧地扑了过去。
邓文郁一时不察,被他扑倒,双双狼狈地滚落到了一边。
“义兄你这是怎么了?”邓文郁艰难一擡胳膊,“太子应该没派人来,不至于如此草木皆兵。”
“你看——”
穆睿以目示意。
门扉大开后,外面的月光映照到了地上,留下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影子,像是没来得及藏好的弓弩。
——有人在对面的屋顶上埋伏着。
“没想到义兄做事儿爱赌,倒是在这种细节上很谨慎。”邓文郁松了力道,安心地躺着和他闲聊,“当年师父说,你我二人若能共奉一主丶同仇敌忾,我们江月山庄的大业就能提早许多年完成。”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了,他都能平静地开玩笑,而听了这几句话,穆睿也霍然安定了下来。
“是义兄不好,当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也不至于让你我分开。而今更是,还拖累你与我一起置身险境。”穆睿逆着隐约照进来的月光,小声道,“对不起。”
“不算拖累。”邓文郁也压低声音,告诉了他一个秘密,“义兄,你我一定可以活下来,江月令的三分之一在我手上,所以一些江湖高手也在我左右。”
穆睿诧异地看向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师父竟把江月令给了你?”
“对啊。”邓文郁不以为然。
“为什么要告诉我。”穆睿不解,“持令之人,不能轻易展露身份,贤弟你为什么……”
邓文郁道:“你我之前是师兄弟,如今更是至亲的义兄弟,我当然会告诉你了。”
穆睿重重一闭眼,可算想明白当年师父那番话的含义了——邓文郁行事保守却性子良善,对亲近之人全盘信任,却不知人心险恶且易变,最亲之人反而容易伤得最透彻,对方在信任的人面前就像个筛子,举止放松,防备大降。而他自己,行事虽然激越,喜欢险中取胜,却也容易一败涂地,又因为心肠算不上敞亮,无论对面是谁,防备心都会很强。
他们很多方面都是截然相反的,所以两人结伴做事,各自都能为对方弥补些什么,也就能很好地规避掉一些错误。
“以后这些事,不要告诉别人。”穆睿内心不可谓不撼动,他擡手轻轻一拍邓文郁的脑袋,叮嘱道,“贤弟叫人如何放心?以后义兄再也不会舍你而去了,免得你被人欺瞒利用。”
“要想义兄在王爷那里得到信任,你我与江月山庄的羁绊必须要告知对方。”邓文郁坚定地开口,“这么多年了,我不想继续隐瞒下去了,既然王爷有心参与夺嫡之战,那我们也该登台露面了。我身为江月令的执令人之一,完全可以率先表明立场。”
穆睿点头:“好。”
两人话音刚落,外面也传来了一阵鸟雀的啁啾声,邓文郁不慌不忙地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的灰:“义兄,走吧,听这个声音,应当是把刺客都引开了。”
“引开?”穆睿不禁疑惑,“既然贤弟身边都是江湖高手,为何没有一举将东宫的刺客都打退?”
“太子此番派来刺杀的人很多,我们的人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把刺客打退,只能先引开。”这次邓文郁一点儿也不磨蹭了,拉起对方就往外面跑。
见他抄了条小道,穆睿一边跟着他一边道:“那封信没有送到东宫,太子都能这么快就派人来杀我,看来一开始就不愿留我了。”
“可能我们出入恒亲王府的事情,被传到了东宫,那边的酸臭谋士又添油加醋了好几句,太子没了耐心再等义兄你做出什么大事证明自己,所以直接派人来灭口。”邓文郁语速很快,脚步也是。
“太子城府深沈,既然一次就派了那么多刺客,我觉得……”穆睿一边吃力地跟着他,一边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方才是太子的调虎离山计?”
“很有可能。”邓文郁停下脚步,指了指前面,“义兄你看,那像不像太子派来的另外一群刺客?”
穆睿:“……”
当真是好事件件落空,坏事一语成谶。
“不过还有一件好事。”察觉不对的邓文郁马上让他跟着自己翻墙跳到另一条街,“之前左少尹步安良在拦截义兄的密帖后,没有及时去王府,反而归家了一趟,在我去寻你之时,对方又出门去了霄琼街,算算时候,说不准我们能半道偶遇他呢!”
穆睿马上懂了他的意思:“所以贤弟走这条小道,是为了遇见他?”
“在霄琼街买到东西后为了尽快归家,他常走这附近的几条道。”邓文郁潇洒地打了个响指,“义兄快看,我说的准不准!”
穆睿目光放远,感动得险些落泪:“贤弟好计谋,义兄自愧不如。”
他赌输了,但邓文郁又能用他残局走向规划好的路,辗转之下,反倒和他之前幻想的结果如出一辙。
“走吧,义兄,我们过去抱大腿。”邓文郁果断把自己头发抓乱,把衣衫也整得凌乱了不少,一看就是奔波逃命的架势,“又到开演的时刻了。”
穆睿没眼看似的移开目光:“贤弟下次莫要演傻子了。”
邓文郁顶着鸡毛头,懵懵地问:“为什么?”
“真的不像假的。”穆睿满脸的一言难尽,“就连义兄我都快要认不出你了,演得实在太真了。”
邓文郁:“……”
“二位深夜至此,又要去何处?”远处的步安良走近了,下意识地掂了掂手里包好的炸酥点,隔着一层油纸,他感觉到这东西还是热乎的,所以也没那么急,“你们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步安良大人救命!”邓文郁满眼惊惧,二话不说往他身后躲,“有刺客追我俩。”
步安良揣好炸酥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不远处隐匿在暗中的刺客:“你们招谁惹谁了,自己去处理,我还着急回家呢,今日不当差。”
邓文郁:“……”
穆睿:“……”
步安良见他俩沈默,也叹了口气,表示自己的不容易:“我胞妹一整天都胃口不好,深夜好不容易想吃点儿炸酥点,我得赶快趁热带回去。”
邓文郁丶穆睿:“……”
步安良意意思思地问:“你们俩要不别堵这儿了,让让路,让我先借过一下?”
“什么炸酥点?哪家的?步大人可否让在下瞧瞧。”邓文郁若无其事地随口问了这样一句。
“紫微记的炸酥点……嘶,阁下这是做什么?”
步安良大方地拿出来给他一瞧,却见对方二话不说就抢了过去。
邓文郁把那包炸酥点往怀里一揣,很没德性地撒腿就跑,边跑还边扯着嗓子道:“义兄,别傻站着,快跑啊!”
穆睿:“啊?”
步安良恼火地连忙追过去:“把东西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