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马
上巳节到了, 这一日,温宛意也如期带着送给清瑶的礼物去了南骆郡主府。
在临行之前,她听到表哥说, 郡马被查抄的东西里, 有几样是留给女儿的,已经派人及时送回郡主府了。
温宛意道:“可是挑这个时候送回郡主府,南骆姐姐会不会心情不好?”
此人耽误了南骆郡主这么多年, 要不是最后独自揽过所有罪责,甚至还会害死南骆郡主母女, 但转念一想,对方哪怕再罪大恶极,毕竟也是清瑶的父亲。
她叹了口气:“可怜清瑶早早便没了父亲。”
“上巳节本不该行刑的,但徐蛰罪行昭彰, 触怒了天颜,陛下便特意让他在今日受酷刑而死。”白景辰面带悲悯地看向外面, 不像是论罪公正的府尹, 反而更像是长身玉立的文人公子, 他迟迟等了很久, 直到外面起了上巳节的锣鼓声,这才回身对表妹道, “宛意, 表哥……是不是做错了。”
温宛意不解, 但她很少见表哥露出这样忧愁怜悯的神色,这是表哥第一个着手处理的案子, 明明已经很好地收尾了, 为何表哥还是忍不住惋惜?
“那日在牢狱中,我去见了徐蛰, 他知道——若如实结案,整个郡主府都会被拉下水,妻女也难逃一死。所以,他求我,把所有过错都压到他身上,他愿意孤身赴死,保南骆郡主母女安然无恙。”白景辰看到下人送了摘好的兰草,擡手整理了几株兰草的茎枝,为温宛意别在了身上,“按理说,他不该被腰斩的。”
“腰斩”这两个字在温宛意耳畔炸开,她无法想象为什么徐蛰会愿意主动承受这极致的苦痛与残忍,为了保全妻女吗?那徐蛰看起来对南骆郡主那么冷淡,也不像是重情之人。
“表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温宛意上前拉着他衣袖追问道,“他怎么可能愿意呢,‘喜欢’二字难道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赴死吗……不,不只是赴死,是极端的痛苦。”
可以的。
对此深有体会的白景辰无法和她言说这种情感,他只能感同身受地开口:“若真的把什么人放在心上,是甘愿替她赴死的,哪怕以命换命,也甘之如饴。”
“表哥……”温宛意再一次在表哥脸上看到了之前的痛苦,他好似经历过什么痛彻心扉的事,以至于每每想起,都忍不住难过。
“你三岁时,染过一种病,是康国公费尽心思找高人异士治好的。”白景辰开口和她解释,“当年南骆郡主之女只有一岁多,也染了同样的病,但郡马他没什么权势,没办法找到那治病的办法,只能……只能去求梁域人,为了得到治病的药,他不得不与梁域人勾结,包庇他们在瑞京城作恶。”
真相竟是如此?所有人都不知道是郡马所为,郡马竟然也没有和南骆郡主坦言过。
温宛意惊道:“可南骆郡主一直以为女儿能尽快好转,是因为去福恩寺求了神佛。”
前段时日,郡主还去佛祖面前还愿……神佛没有怜悯幼女苦厄,反倒是郡主一直厌恶的夫君,冒着性命之忧去为清瑶治病。
温宛意心头亦是一阵苦涩,她一扶表哥胳膊,难受道:“证据确凿,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郡马也难逃一死,所以他干脆隐瞒了真相,把自己塑成一个极端的恶人,才能把陛下引在自己身上,从而放过南骆郡主。”
白景辰知晓她听了真相也心中难过,所以安抚似的覆住她手背,轻轻拍了拍:“表哥已经安排好了,在行刑之前让郡马酒服麻沸散,好歹能缓解几分痛苦。”
“可他为什么一直不说呢,让南骆姐姐后半生继续恨他,他甘心吗?”温宛意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瞒着陛下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瞒着郡主呢?”
“或许,是为了让郡主心中好受一些,以后也能改嫁别人,不然这份亏欠一直牢记在心中,也是对她的折磨。”白景辰说到这里,突然擡手抚上温宛意的脸庞,目光柔和得不像话,“真心护佑一个人,不会特意去强调自己的付出,也不求回报,只希望对方能好好的。”
温宛意垂下头:“表哥,我还是不懂。”
“不懂,是好事。”白景辰揉揉她的脸,轻声道,“若非迫不得已,无人愿意领会这一重苦痛。”
温宛意擡起头,又问:“表哥,那你领会过吗?”
下一瞬,她却见表哥睫羽一低,释怀地笑了笑:“领会过。”
温宛意眨眼:“嗯?对谁?”
这一次,白景辰没有回答,而是擡手把她压进怀中,紧紧地搂住,很久很久的沈默。
上巳节,春衫薄,温宛意感受到对方胸膛的暖热,表哥要说的话好似顺着这温度传到了她心间,二人就这样安静地依偎在一起,甚至让她有种错觉——明明她与表哥一直顺遂相安地陪伴着彼此,但却像是经历过了数不尽的坎坷才终于得以相拥。
她总是喜欢依赖表哥,这一刻,她却隐约觉得是表哥更需要自己,需要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
“去吧,今日是孩子的生辰,不要让南骆郡主知道这些。”白景辰终于放开她,但手指依旧留恋地勾着她一缕青丝。
温宛意擡手捏了捏表哥骨节分明的手指,开玩笑道:“表哥你的猫爪勾到我头发了。”
“嗯,故意的。”白景辰反客为主地扣住她的手,暂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猫爪在上,不许反抗。”
温宛意评价道:“幼稚丶还黏人。”
白景辰笑而不语,还颇为得意地擡起两人紧扣着的双手让她瞧。
好一番黏人功夫,温宛意终于脱身赶去了南骆郡主府,险些迟了。
刚入府,她就瞧见差役们送来了郡马给自家女儿准备的生辰礼,而南骆郡主正迟钝地看着那些人放下礼物,温宛意瞧过去,发现她的脸上是自己根本读不懂的神色。
“从两岁到十五岁,及笄前每年的生辰礼都在这里了。”为首的差役恭敬地上前,对南骆郡主解释,“王爷体恤,特赦我等在今日把郡马的东西归还郡主府。”
南骆郡主魂不守舍地看着地上的生辰礼,一件件地看遍,低低地问:“是徐蛰的意思吗?”
差役却道:“这都是那日我们在郡马房中发现的,郡马始终未提过,当然,归还生辰礼,也是我们王爷的意思。”
温宛意正上前,却突然发现南骆郡主肩头隐隐发着抖,不知是在生气还是痛苦。
南骆郡主一闭眼,叹息道:“好,留下吧。”
知晓真相的温宛意什么也不敢说,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地上的一件件生辰礼——很难想象徐蛰那样清冷的人,能这样用心地挑选礼物,无论是女儿家的饰物还是喜好,他都是用心琢磨过的。
想来,也是早为自己选好了结局,才早早准备的。
温宛意心里发苦,偏偏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姐姐,我们回屋吧。”
“好。”南骆郡主一低头,转身欲走,可刚一擡步,她又突然停下脚步回了头。
温宛意看到南骆郡主盯着地上的那堆东西,突然说了一句“爱屋及乌何至于此”。
温宛意不解:“姐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南骆郡主这次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只让人把这些生辰礼暂且放到别的屋子,免得看了不适。
“姐姐,今日是清瑶的生辰,为何你穿的如此素净。”回到屋里,温宛意注意到南骆郡主穿了一声接近素白衣裳,又隐约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难过,所以才提了一句,“莫非姐姐是为郡马而难过。”
“宛意多想了,谁会为他难过呢。”南骆郡主回过神来,将之前的失魂落魄一扫而空,强装欢愉地扯出个微笑,“既然宛意这样说了,那我便去换身亮眼的衣裳。”
“上巳节之前,我记得姐姐特意去制了一批罗绮春衫。”温宛意也露出一些笑意,“近日也该收到了吧。”
“这段时日郡主府有难,尚衣坊把这批新衣服搁置了。”南骆郡主这才想起自己确实没有新衣服可以穿,“倒是徐蛰叫人买的衣裳早已经送过来了。”
这个温宛意知道,那日正好听郡马提到过,于是她说道:“是不是锻地绣花白蝶裙。”
“宛意,来陪我。”
南骆郡主眉眼间还是有些失意,这种时候仿佛她得让人陪着才能暂且安心下来,温宛意也知道她的难处,所以主动牵起她的手陪她一起去换衣裳。
“也不知合不合身。”温宛意问她,“姐姐你之前试过吗?”
南骆郡主回道:“没有试过,之前他送的所有东西,我全都叫人丢到放杂物的屋子里,眼不见心不烦。”
温宛意舌尖突然又有点犯苦,她什么也不能说,所以只能难过地握紧了南骆郡主的手。
就像南骆郡主说的,她从未认真瞧过郡马送的东西,而这一次,她拿出那件锻地绣花白蝶裙时,正要拿起来瞧一眼,却见那衣裙中竟然藏了一封信。
温宛意俯身帮她拾起,又递给她,在南骆郡主要放到一边之前,温宛意福至心灵地拦住她,说了一句:“姐姐,要不还是看看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南骆郡主别开视线,苦笑道:“并非不愿意看,实在是这个时候,我自己难以完整地读下来,本想着之后缓和了心情再一起翻看这些东西……既然宛意妹妹提了,那可否再帮我看一看,若是不合时宜,就暂且先放在一边,若没写什么别的,我倒也能瞧上一瞧。”
温宛意见她打开了信,又交到自己手里,这才低头一目十行地先瞧了一遍。
——入眼,先是“吾妻亲启”四个字,随后,才是字字诛心的情意。
温宛意一开口,身旁的南骆郡主突然毫无征兆地轻咳几声,扶着桌角慢慢坐了下来。
于此同时,日晷的晷针走到了午时三刻,远在几里外的行刑场上,定了死罪的徐蛰被押了上来。
“行——刑——”
郡主府中,温宛意低声念道:“南骆吾妻,你我夫妻多年矣,吾已自知不久长,若能恕我,则受此衣裾,吾亦能言明当年之事……”
行刑场上,铡刀落下,血溅满地,徐蛰哪怕服过麻沸散,还是疼得震颤不止。
今日是上巳节,所有人都在沐兰草浴,这里除了血腥气以外,全是春日的草木馨香,他躺在那里,看着血水淌下,竟还能擡指沾着自己的血,艰难地在地上写一二个字。
他还记得,那年也是在上巳节前后,他只是个五品的东宫官,身为太子左赞善大夫,能常在东宫遇见她……那时候,她是当朝丞相之女,殊荣无数,除了当朝太子,她很少把目光放在别的男子身上。
自己第一次与她攀谈,也是他主动求来的。
“当年家父蒙冤,徐家本该满门抄斩,是丞相大人力排众议还徐家一个清白,家父常言,我徐家必当知恩图报,鄙人在此见过郡主,希望能落个眼熟,郡主他日若有所需,尽可来找我徐某,徐某必定竭尽心力为郡主分忧。”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着,可南骆郡主却目光落到了别处,随意把他打发了。
是他生来平庸,哪怕经常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总是记不住自己的面容。
一次次的相遇,却好似一次次的初见。
可若说她完全不记得,却也不是,他还记得自己某次在东宫挨了板子,是南骆郡主给了他一瓶千金难换的金疮药,让他早些止痛去肿。
他常常会在她身后望着她,多少次的留心,才会察觉她与太子的情投意合。
他们郎才女貌,一个是龙章凤姿的东宫太子,一个是名臣之女,怎么说也该成为一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可事实并非如此,那日太子找到他,手中捏着一个装着宫廷秘药的玉瓶,给他指了个房间,又给了他一个选择的馀地。
“你既已知晓真相,孤本可以杀你灭口,但眼下有一要紧事,能救她性命,你做,还是不做?”
那一天,他才知道南骆郡主在宫廷纷争里受害,不小心服了那柔花散,又与太子度了良宵。
“陛下不会让孤有孩子的。”太子未束冠发,肩头的青丝带着梁域人才有的弯曲弧度,他的眼睛赤红着,头一次在人前落了不甘心的泪,“若她遭到猜疑,必然引来杀身之祸,算孤求你,就当是为了保她性命,娶她吧。”
徐蛰手抖得不成样子,却只能死死盯着那小小的空瓶,跪首应下:“丞相救我全家性命,我理应舍命报答郡主。”
他见太子巍然回眸,从地上扶起自己:“不,不只是报答,孤更愿你能真心待她。”
爱,他当然是爱她的,一次次地注目牵挂,一次次地为她,早已无法忘怀,他愿意舍命地对她好,无论她怎么想。
成婚后,她的不甘,她的苦痛,他都看在眼里,他愿意为了他们名义上的孩子去求梁域人,甘心走上那条回不了头的邪路,只要她能安好。
他从来不会强行去碰她,如果她不愿意,他只会一直维持现状。
这么多年的夫妻相称,他也曾幻想她能分他一丁半点的喜欢。
可是不会的。
每次眼睁睁看着她去福恩寺私会太子,他都痛心万分,可这偏偏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没办法和她坦白,所有的妒火全都咽在肚子里,才能勉强装作若无其事。
他知道父亲临终前的嘱咐——他们徐家,无论得失,无论生死,都要报答昔日恩情。
报答她。
归还这份恩情。
——直到再一次亲眼看着她去了福恩寺,再回来时,小怀已经换作他名,她竟然还装作那是温家姑娘起的名字。他那么喜欢她,怎么能不知道呢,之前他拾过她烧毁的残信。上面有一句“亭亭明玕照,洛洛清瑶流”,是她与太子最喜欢的诗句,还约好了,要为将来的女儿取个小名。
多年的旁观让他终于忍无可忍,在落难之前,试着与她交心一次。
只要她有一点点的心软,有意收下他精心挑选的锻地绣花白蝶裙,就能看到那封信。
她会放下当年的成见,看清被蒙蔽的真相,与他好好地说一次话吗……
——应当是不会了。
血流了足够多,徐蛰渐渐没了知觉,临时前到底还是没能等来一次交心。
他的指尖落下最后一笔,勉强勾勒出一个“南”字,血流尽了,好像葬在了满天纷飞的柳絮里,素白的飞絮飘到他身边,沾在一地血的里,像是一只只白蝶扬翅落了下来,来了,便不走了。
“……为夫自知鄙俚,望卿能恕之。”
温宛意念完最后一句时,却见南骆郡主倏地含泪起身,跌跌跄跄地冲了出去。
她听到南骆郡主悲怆万分地喊人备马,准备要赶往刑场。
温宛意连忙追上去:“姐姐,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刑场不远处停了一辆极为隐蔽的马车,眼看人群散了,太子才叹道,“走吧,该来的人不会来了。”
今日是上巳节,是不该行刑之日,但若有人不得不在今日被斩,也不会对这盛大的节日造成什么影响,就像平庸的石子掉进湖里,用片刻的涟漪博一点儿小小的动静,等一切都平静了,湖边的看客都散了,谁都不会记得这是一颗长什么样的石子。
刑场很快被清理,等南骆郡主赶到时,除了地上偶见的血迹,这里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