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
温宛意整整抄了一整夜, 直到天将明时,才终于放下了笔。也许是累过头了,她竟隐隐觉出了一丝奋然, 哪怕躺下来, 也迟迟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准备出去走走。
福恩寺到底是离瑞京城远了些,再加上身处山峰, 清晨还有很多瑞京城见不到的景象,温宛意出了门, 极目远眺——林间的梵刹琳宇都笼着一层薄雾,山腰处杳霭流玉,传来佛音阵阵,俨然一派脱俗离尘的造景。
因为出来得早, 所以许多香客还没有入寺,慈缘堂周围倒是清净得很。
温宛意也没有去叫醒元音与元萱, 她一个人沿着附近山林蹬道走了走, 脚下蹬道是用条石铺就的, 越走越觉得发滑, 想着什么时候累了或是困了再回厢房去,结果再停下后, 一擡首, 山风忽过鼻尖, 山后晨光熹微,顿觉荡气抒怀, 便又不想早早回去了。
没等舒心多久, 一声孩童的哭啼声刺破了这阵安逸,温宛意正要捂住耳朵, 却听见孩童的哭声转瞬又停了,她这才朝出声的方向看过去……见一气宇轩昂的男子双手搂住一个孩子腋下,将那孩童举过头顶,一边哄着他,一边在原地转圈圈,嘴里还笑呵呵地哄着什么。
温宛意突然觉得那孩子有些眼熟,再一细看,果然——竟然是小怀,而南骆郡主就站在小怀身边,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居然忍不住笑弯了腰。
温宛意一时间险些以为是自己太久没歇着,抄佛经抄出了幻觉——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男子好像是太子?
等她走过去,那举着小怀的男子却把孩子降了下来,她看到对方轻轻捏了捏孩子的小手,额头轻抵住小怀的头,发出了类似于牛犊的“哞哞”声,小怀立刻就“呵呵”地笑了起来,紧接着,那男子收回了幼稚的举动,把孩子抱在了臂膀间,小怀却依旧“咿咿呀呀”地去扯他的衣袖。
正这样想着呢,那正在哄孩子的男子一回头,对上了她的目光……不是太子又是谁?
明净清朗的初晨,太子不知什么缘故出现在了这僻静的梵刹,他穿着简简单单的玄色衣袍,除了襟领的一抹石绿做衬色,几乎单调得看不出光彩,但就算衣裳这般质朴,也难掩其华贵面容。
温宛意欲行礼,却见对方一擡手,免了她的礼。
“虚礼勿行。”太子举手投足间却都带着几分懒倦,他笑道,“身处禅林间,也没什么别的人,行事无妨自然些。”
温宛意之前在宫宴上也是见过太子的,在她的印象里,这位太子甚少露出如此轻松的笑,也许佛门重地真的能叫人放下凡俗的重担,偷得片刻惬意吧。
“或许是年纪上来了,愈发喜欢孩童了。”太子把怀里的孩子还给南骆郡主,眯着眼瞧了瞧山那边的太阳,“对了,她小名叫什么。”
南骆郡主回答:“尚未取小字,素日里,我只叫她一声‘小怀’,乳名始终未想过。”
谈论间,温宛意扭头瞧着太子,在光里瞧见对方眉高目深,眉形如高俊的峦,山根高挺,乍一看五官都很刚毅,但偏偏又生了一双总也带笑的细腻眼眸,下颌线比那嫁妆画的线条都清晰,却没有硬朗的下颌转角,倒是显出了几分难得的柔和,青丝还微微带着卷,整个人放松下来的时候,举止懒倦,让她想起了表哥曾说过的话——太子啊,那年白衣赴宴,有种惊艳四座的谪仙感,直叫四国使臣都看痴了眼。
这位太子骨相有异于常人,称得上“好看”的评价,俊朗得不似中原人,偏偏面容中某些地方又漂亮得出众,放在女儿家身上也不违和,要不是这周身的龙虎气概压着,怕要被说“男生女相”了。
像不见底的深潭,青松下恒久的岩石,裹一袭玄色衣袍,二十馀年太子位,三十多岁的城府,叫他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道,窄袖玄袍严丝合缝地裹在身上,就好似这永远无法松闲的前半生,看似端方,实则克制。
虽说与表哥称作兄弟,但却和他一点儿也不相像。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1],唤作小怀。”太子重覆一遍,又问,“难道平日只唤作小怀,没有别的吗?”
南骆郡主摇了摇头,只道:“之前她爹爹想着从‘亭亭明玕照,洛洛清瑶流’中取二字为小字,后来一耽搁,只能不了了之。”
“这句诗字字珠玑,取任何字都是极好听的。”太子想了想,又提到,“若取‘清瑶’二字,便不只是顺耳,更有‘安富尊荣,涵养雅量 ’的美好寓意。”
温宛意跟着点点头,十分认可。
太子随即笑眯眯地瞧了她一眼,问道:“温姑娘觉得这二字如何?”
“清瑶二字,甚好。”温宛意觉得同太子说这些话很奇怪,但还是开口回答道,“诗仙也曾写过‘松风清瑶瑟’一句,清瑶,尤为瑶水,这二字,无论平仄韵脚还是取义寓意,都是上乘的。”
太子温和自如地笑了起来,随即南骆郡主也道:“那便依照宛意的意思,取‘清瑶’二字为小字了。”
温宛意:“啊?”
怎么三言两语间,就这样定了?
后来回去厢房后,她还是有种宛若置身云端的漂浮感,直到元音忧心忡忡地打断她:“姑娘,你方才去哪里了?王爷派人送了信来,可要先瞧瞧?”
温宛意想着先回了信再歇着,然后便当着元音与送信人的面打开了那封信,然后就被信中扑面而来的想念给冲击到了,元音一时不察,也不小心看了一眼,险些被“暌违日久”四个大字给拍晕。
“不过分别一日,哪来的什么‘暌违日久’啊。”温宛意纤眉一凝,半是无奈半是羞赧的,她轻咳一声,继续看下去,终于才从这洋洋洒洒的一封信里读出了表哥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表哥新任瑞京府府尹,被瑞京府那一大团糟心事缠住了身心,哪怕忙得快疯,也非要在百忙中问候她一二,说什么“未悉近况,拳念殊殷”,冗长了整整一页,虽然掺杂了很多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温宛意还是读懂了他那拐弯抹角的想念,不禁有些失笑。
谁家表兄会用这样黏糊糊的口吻写信啊?三岁大的孩童都没他这么粘人的。
温宛意放下手里读了一半的信,竟然还想象到了表哥那缠人的语气,他好似在说——表妹啊,你表哥我席不暇暖,寝不遑安的,只要能偷闲,就忍不住问询你的近况,并非有多么想念,也不是担忧,只要你安好,表哥也能稍作慰藉。
口口声声说着“不想”,结果通篇全是“想念”,颇有种稚拙的强词夺理。
这种嘴硬,真的,至多超不过三岁。
温宛意一时间都不知该怎么说他了,尤其还是在屋内几人的注视下,更有种如芒在背的羞臊。
她硬着头皮继续拿起那信,强装镇定地继续读下去,又见她那过分粘人的表哥居然天惊石破地又来了这么一句,大意是——话本子表哥派人找到了,比画册迎人,表哥也觉得好看丶爱看丶可以天天看,等表妹从福恩寺回来,完全可以接连不断地看,日日夜夜地看,表哥再也不拦你了。
温宛意:“……”
这话说的既露骨又真诚,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表哥在刻意揶揄人还是真心实意地让她看了。
“表姑娘。”那送信的人躬身递来一物,开口道,“属下依着王爷意思,给您带句话——王爷说,以此物寄情,可解思念。”
温宛意心道:信里面不是说不想吗,怎么现在知道改口了?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那送信人笑着解释:“王爷的意思可能是……解您的思念?”
温宛意:???
表哥什么时候这么自作多情了?
胡说的事,自己并没有想起他。
“劳烦带句话给王爷吧,就说——分别几日而已,我可够不上多想念,是他多虑了。”
温宛意接过那信物,一瞧,果真是之前的金粟伽楠珠串,这是表哥最偏爱的手串,以前经常见他拿着这一串珠子盘来盘去,像只顽劣的猫,手边总爱作弄个什么小玩意儿才行。
送信人又问:“王爷在府里等姑娘的回信,不知姑娘可有意向也给王爷回信一封?”
“不必了。”因为也没有什么要说的,温宛意也不是表哥那种喜欢事无巨细都告知她的粘人性子,所以也没有回信的必要,她说,“待到有事可说时,我自会给他回信,加起来不过七日而已,不至于日日书信往来。”
送信人听后便退下了,温宛意把那金粟伽楠珠串往腕间一戴,伴着禅香去歇着了。
她这一觉睡了好几个时辰,直接由天亮到了黑夜,还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也许是白日的那封信起了作用,她在梦境不住地辗转奔波,唯有可靠的表哥一直陪着,他会为她解决儿时的苦恼,又会在危险来临时,护佑她安然无恙,但若没什么危险了……表哥就成了最大的隐患,会带着她各种胡闹,打雪仗都能给她弄个雪满头。
儿时的许多年陪伴都是情真意切的,温宛意好似又活了一遍,再次想起了表哥对自己的百般好。
一觉醒来,她一扶脑袋,心道——
糟了,还真有点想他了。
有些事情不戳破还好,一摆在眼前,那些刻意被忽略的东西全都冒了上来,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意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念他。
明明才分别了不到两日。
怎么会呢……
温宛意擡手,轻轻摩挲着腕间的金粟伽楠珠串,随即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试图从珠串禅香外,找出独属于表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