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西陵城内正是郁夏，飞瀑溅落在溪流旁野蛮生长的花木上，白花绿蔓就此延生而出。嫘祖随手抽了一根柳条就编进了姬轩辕的发里，编完觉得自己的手艺很是不错，便拉着姬轩辕到水边一起欣赏。
    外界的魔物最终汇聚在西陵城前，却岿然不动，丝毫看不见进攻的意思。嫘祖昨日带着集泷三邑的幸存者回了城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安排了巫照继续城内防务。
    先前北洛总算是将岑缨和自己的猜测都跟众人说了，一想到面前的嫘祖可能真的是一缕魂魄附身，而非梦境虚构，众人一时还真的不知如何面对她。
    毕竟这么些年的糟心事，死了活活了死，实在跟嫘祖当年的希望逆道而驰。
    北洛问姬轩辕怎么想。他们这次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嫘祖怎么能不发现呢？姬轩辕看了眼自己手里的乌号，意外平静地回答：“已然如此，还能如何。且行且看，水来土掩吧。”
    说完，他就自己提出会寻时间试探一下嫘祖。虽然这么说，不过所有人回忆起梦中嫘祖的音容，内心已然认定了北洛的说法。
    比起用骨头重塑出的躯体，和用梦境灌溉而出的灵魂，他们更愿意看见那缕魂魄覆生。
    但姬轩辕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嫘祖回来后，跟他们正常打了几声招呼后就将自己关在了房间，谁都不见。姬轩辕见她连饭都不吃，最终咬了咬牙直接闯了进去。
    姬轩辕和嫘祖相处向来琴瑟和鸣，纵使是在政见不符的情况下也从没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直接闯进对方卧房这种事情了。
    但嫘祖却亳不惊讶，只是淡淡地问：“你来了？”
    姬轩辕心脏跳得很快，竟然久违地感受到了紧张：“嗯。”
    “我想了这几天，估摸着你确实该着急了。”她桌上放着一块甲片，看颜色和花纹似乎是从她自己的盔甲上扣下来的，“我没事，放心。”
    见姬轩辕神色覆杂地看着她，又叹了口气：“这样可不像你。出去走走？”
    分明分别未有多久，可姬轩辕却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只好问：“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嫘祖走在前面，闻言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继续走：“没什么。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梦，也知道你们都不是千年前的你们了。”
    姬轩辕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正准备开口，就见嫘祖也跟着停下脚步，抢在他前面说：“还有北洛，辟邪族如今也强大不少。”
    “所以你一直都在。”姬轩辕终于说出口。
    “是啊，惊不惊喜？”嫘祖拉着他走向西陵深处，一路上都有藤蔓追逐着她生长爬行，“我们这算不算忙里偷闲？”
    姬轩辕回答：“也挺好。操了这么多年心，也该让他们忙一忙。”
    嫘祖拉着姬轩辕来到水边，姬轩辕顶着满头绿叶也还是很英俊，嫘祖看了哈哈大笑，笑完才问：“你觉得这魔潮什么时候才会退去呢？”
    “会退去吗？”姬轩辕反问她。
    “会吧。”嫘祖摆摆手，“等你们都出去了，这里应该就正常了。”
    她应该是知道了北洛他们的猜测，而这猜测再正确不过，于是她完全不再掩饰了，反而好奇地问：“外面的世界现在是怎么样的？”
    “已与我们那时大不相同。人族不再是神魔之间的附庸，没有灵力也可以上天下海，自由来去。”
    “挺好。”嫘祖听姬轩辕形容了一番后世景象，又突然问，“你是怎么想起来所有记忆的？”
    姬轩辕进入梦境之时，分明已经过数次轮回，所有记忆都被洗干净了。就算是梦境的力量唤醒了他的一部分记忆，可他又如何知道上古的终局？他对待仙神的态度，对待后事的发展，不似失忆的模样。
    “啊……北洛之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姬轩辕揪了一把头上的叶子，回答，“我当时跟他说我是做梦想起来的，你信吗？”
    “你说我就信啊。”姬轩辕一边拔草，嫘祖一边就随手摘一把花花草草再插上去。
    “那我说我见一到你就想起来了所有事，你也信吗？”姬轩辕不厌其烦，最后一把抓住了嫘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嫘祖干脆蹲下来，仰着头看他：“我信啊。”
    姬轩辕不由便回想起当时初入梦境的时候，与嫘祖在比武台上的第一次相遇。即使记忆被尘封丶身体也几经轮回重塑，但故人相见，便是惊涛骇浪。
    “是你当年故意留的后手吧！”嫘祖很无情地拆穿了他的这么肉麻话，“我才不信你会毫无准备地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别人去做，北洛那傻小子被你骗得团团转还不知道呢。”
    姬轩辕听她为北洛打抱不平，便说：“那你猜得到是什么后手吗？”
    嫘祖蹲了一会儿，觉着有些累，又直接挤在了姬轩辕怀里，回答：“你应该一直知道吧。我就在这里。”
    她曾在的赤水梦境也是姬轩辕的梦，梦里平白无故多了个人，怎么会感知不到呢？
    “嗯……”姬轩辕于是点头，“但你那时也不过是一星半点散落的灵魂，只认得长柳。我便想着等西陵重启后，再为你聚拢神识。”
    西陵城事嫘祖封闭的，启封也需要西陵血脉，他醒来数次，却始终未等到时候。西陵城一封便是千馀年，等到北洛平定一切事情后，他却也将入轮回。
    “这是我的私心吧。”他说，“我不想再与你分开了。”所以他兜兜转转地设了这个局，又在自己的记忆中埋下了一个小机关，在梦中见到嫘祖的第一面时，便想起来了全部事情。
    “北洛说我是个混蛋，确实如此。”
    “难怪北洛的话中有许多不通顺的地方……”嫘祖点了点他的脑袋，“若非我问起，你准备怎么跟他解释？他为你的计划苦心多年，却连句实话都得不到。”
    姬轩辕可怜兮兮地回答：“实话实说呗。”
    “不过我确实不能跟他直接挑明。”姬轩辕还想解释一下，挽回点形象的，“我后面还有其他安排，不能跟他明说，否则就没有用了。”
    “跟我也不能说？”嫘祖问。
    姬轩辕正色点头。
    “行吧，你别玩脱就行。”嫘祖跟他其实不用说太多，两人间的默契非同寻常，嫘祖说完这句话，就站了起来，拍拍身子准备走了，“我去看看倒霉弟弟，你想想后面怎么办吧。”
    “嫘祖……”姬轩辕似乎有话还想说。
    “问你个问题。”嫘祖停下脚步，“如果重来一次，你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不会。”姬轩辕回答。
    “那就行啦，待会儿见。”
    姬轩辕坐在原地看嫘祖一路远去。
    当年西陵城破，嫘祖以身殉城，尸首全无。只剩当年与姬轩辕成婚时，作为契约所用的半点魂魄——嫘祖体内同样也有姬轩辕的一部分灵魂。
    这两片灵魂将他们生生世世绑在一起，在姬轩辕的肉身老去之时，他拒绝了成仙的丹药，将这魂魄珍而重之地送进了经天轮中。
    然后，他在那无尽长梦中分出了自己的三尸之身，陪伴着那片无意识的魂魄。
    便是赤水梦境之中的夫妻二人。
    寄灵族搬迁至经天轮中时，曾献出一个温养灵魂的方法。族长风里霜亲自来到第二层梦境布置，虽然最终并未有效果，但那方法留在了姬轩辕脑中，经他多年改良，又与女娲的梦魂牵引之术结合，方才有了后来的梦阵之法。
    先前覆活的阿阮丶百里屠苏二人，都被挚爱之人挽留住了星点魂魄。
    嫘祖当然没有转世离去。西陵的封印将一切都隔绝了，不止是嫘祖，所有还留在西陵城内的人都停留在了被封印的死去的那一刻。直到巫照重新启封了西陵城，他们重新进入西陵，看见那些残存的无意识的幻影。
    那一瞬间，姬轩辕越过千岁时光与嫘祖对视，那是永不消散的相思与眷恋，跨越千生万死，只在那一线丶一念间。
    战后，姬轩辕借口加固封印，打发走了一群闲人。他那时也是坐在如今的飞瀑击石处，擡头看着被水流磨得光亮的山体与阴影下的绿苔，忽而便想起几句寄灵族自常世听来的诗。
    也是感慨岁月丶生死与那些被祭奠的爱情。人族千年流传下来了太多名句，他可记不住太多。随着三尸化身一同被剖去的还有感情，姬轩辕已经不太能感受那些炽烈的情绪了。
    他拢起数颗北洛散逸的妖力，聚成一道光，又照亮了整座沈睡的西陵。所有被困于此的灵魂都被这光芒照耀，随着温暖的光晕步入轮回的路。最后只剩嫘祖，仍是记忆里的俊俏模样。
    “怎么不过去？”姬轩辕擡了擡手，似相送，又似挽留。
    嫘祖的残魂没有说话，又或许站在那里微笑的人只是一段旧时光的剪影。嫘祖走近姬轩辕，静谧又温柔地站在点点荧光间，踢开摇曳的草，露出一根熟悉的骨笛，随后陡然散成一阵风，吹动姬轩辕额前的挂饰。
    这是她的选择。
    那梦中无知无觉的魂灵于是圆满，又在梦境主人的安抚下重新陷入沈眠。
    于是姬轩辕的死期更近了。长柳感受到梦中的灵力波动，匆忙赶了回来，也发现了被姬轩辕藏匿在梦中的三魂七魄。
    这人本就灵力衰竭，还花了大功夫超度了西陵的亡魂。长柳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我会做到的。”
    我会完成我们的计划，覆活缙云丶覆活嫘祖丶给予所有人一个完美的结局。
    姬轩辕没有说什么，只将乌号交给了长柳，便是无需多言的信任与托付。
    玉衡闪烁招摇光，人间尘土何茫茫。他们都相信着那个未来，都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在那之前，总之先想办法忽悠忽悠那只小辟邪再出点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