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7
所有的往昔之事都被姬轩辕一句话串了起来,巫照的身形摇晃些许,再擡眸看向面前人之时,那双常年阖紧的眼睛爬满了殷红颜色。
“你不懂……”陡然见了光的眼眸颤动不休,巫照对姬轩辕说,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的心,“你不会明白的……”
心魔唤起的是他心中千年不散的疑问,
缙云丶姬轩辕,与嫘祖都是一路人,嫘祖与缙云牺牲了自己,姬轩辕牺牲了所有的感情,可他们最终获得了什么?
有熊部族终也被碾成史书中的寥寥数言,谁会记得这群为了所谓天下道义慨然赴死的人?
被责任束缚住了自由,封闭了自己内心的人,何其愚蠢!
被执念束缚住的自己也不过是痴人。巫照不与姬轩辕坚定的目光对视,而是眺望远方烟火人间。身在此山,所见皆小,他心有魔障,灵视之眼所见便比不过肉眼所得的瑰丽。
巫族修心,亲近自然天地,巫照自幼灵力强盛,对周围环境的感知灵敏过常人。所以身边很多异常的情况在他看来都是自己过分敏感导致。
突然变换的景色与时间,所有相悖的起因与结果,突然出现的所有人……
巫照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处异常的世界之中,可蜉蝣朝生暮死,朝暮便是永恒光阴,为何人们总不安现状,要去探寻真实呢?
如他一般闭上双眼,在虚幻的世界中沈溺,不是远胜过早已沧海桑田的人间吗?
“何必再折磨自己?”姬轩辕人精一样的人,听北洛说了前因后果便把一切事情都猜到了,巫照尽力掩盖的事实也逃不过他的慧眼。对这种口是心非的懦弱鬼,姬轩辕挺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自囚于此,不愿清醒,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他说。
“你也困在其中。”巫照冷声回答。
姬轩辕长叹了一口惆怅的气:“是啊,我们如今都是毂中人,被推着往前走罢了。”
百年前的旧友设下此局,破局之法也自在其中。许是想到了设局之人可能是自己,姬轩辕又敛了神色,给自己找补:“但我知这天地宽广。蜉蝣天地,沧海一粟,我们都是匆匆过客。”
所以不要逃避这些责任,它让我们短暂的一生爆发烁烁光芒,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
可人有私欲,圣贤亦然。
巫照想要为嫘祖覆仇,姬轩辕也难放下情之一字。纵舍了七情六欲丶三尸蠹虫,也会在轮回之前留下一条覆生逝者的路,希望自己再睁眼时,得见故人容颜。
这是他为人的私心,是撕破天命的一轮筹谋。人生本就短暂若刹那花火,何不闹得更灿烂,闹出一条轰轰烈烈向生的道路,让所有的爱完满无憾呢。
巫照知道姬轩辕向来便是这般性情,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是最狂傲,此刻见他露了马脚,说:“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姬轩辕刚刚装了波大的,颇有些自得地开始装傻:“啊哈哈,不重要不重要。”
见巫照虽然仍旧蹙着眉头,但神色怔忡,竟显出了罕见的茫然,姬轩辕年长者的促狭心思一下子起来了。
他贱兮兮地开玩笑,表示自己一定要把巫照如今的模样画下来供嫘祖与缙云欣赏,还要挂在巫之堂的正门上,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伟大的鬼师其实是个玻璃心。
巫照刚生出的那点迟犹与不豫一下子被这煞笔给搅散了,心想这家夥果然还是快点去死比较好吧。
我杀姬轩辕。
不过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方才过分沈肃的气氛松快了不少,姬轩辕见身边这么大一块昆仑玉不再闪烁光芒,便知道巫照的内心平静了些许。
他这才说:“族中有戎冬护卫,晚间我会启程前往西陵,你与我同去。”
他伸出一根手指,隔着空气虚虚点了点巫照眉心的竖瞳,而后洒然转身离去。
巫照立在原地。他不知在想什么,仿佛要站在那里与挺立的昆仑玉比一比耐心。直至日光散尽丶孤云独去时,他才伸手,落在昆仑玉心的那一线血红玉心之上。
他触摸着不愿面对的真实,任由被封存的记忆呼啸而来。
苏生之术是巫之堂封存的最神秘的术法。巫照也是阅编藏书才在一处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发现了这个封印。
但作为数代鬼师之中最强的一任,这个封印对于巫照来说并不算太难破解。但这种血腥诡谲的术法真的会有人用吗?
初见时的疑问最终却阴差阳错成了最后疯狂的宿命。乱羽山决战前,司危从怀曦处知道了这份古简的存在,不管不顾地要求与巫照同去。
小姑娘不懂得大道理,只知道故地不再,家与族都没了。西陵作为有熊最坚定的盟友,最后就落得个城破人亡的结局吗?
灭世的魔潮来临之时,有一部分巫之堂的祭司们跟随着巫照一起退魔,这部分精锐与旅居于有熊的遗民们也成了西陵唯一的幸存者,被巫照带离了有熊,另觅了一处荒地重新开始。
民心惴惴,巫照安顿完所有事情后就不见影踪,怀曦安抚完这个安慰那个,一时很是憔悴。
他知道鬼师此时已经疯了。巫照的理念和嫘祖不同,往日有嫘祖与缙云开解,他尚且不能安心,更何况如今嫘祖殉城,他又与缙云决裂,便是下一刻直接杀到姬轩辕面前也不奇怪。
怀曦曾经想劝巫照,可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们没有这个权利。没有人有这个权利。
他只能替巫照守着如今的西陵,守着他最后的牵绊。
巫照也知道,他这一去注定是末路之局,苏生之术初施展时能够激活他巅峰期的灵力,他也并未想过死后如何。
别人欠他的命,他欠别人的命,所有的亏欠都将随着他与缙云的死亡而消散。
尽管这恩怨并不对等,滔天的深仇远不是两条性命能够填平的。可行至如今,总要有人出来面对。
巫照疯至极点,头脑反而愈发清晰。嫘祖没了,他首先得代替嫘祖,将西陵诸事安排妥当,然后才是他自己。
西陵子民无辜,嫘祖不会希望他们困于仇恨之中的。姬轩辕不能死,那便只有缙云与自己,必须为这件事拼出一个终止。
后事皆了,巫照没想过自己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苏生之术固然能够令人陷入假死状态,可巫照断头而死,身体的苦痛在术法的作用下沿至灵魂,每日煎熬。
这也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再次覆生之时,世间倏忽已逝千年。世上早就没了西陵与有熊,西陵的血脉一代代传承,稀薄得几近于无。
他与司危站在无名之地的高处,看着那行闯入者远去。巫照抱着自己的头,仍旧依靠灵视之眼感知一切,也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地知道,那只辟邪就是他。
于是巫照欣喜地发现,他们又团聚了。死而覆生的自己丶死而消散覆又转世的缙云丶和苟活至今的姬轩辕。
他们都不是信命的人,可不得不承认,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总是如此巧合。所以他覆刻了当年集泷三邑的危局,引魔族同时入侵鄢陵与天鹿城。他想得到一个答案,他想看看千年的时光能否改变一个人,改变当年故事的结局。
可北洛并非真的是缙云。
缙云的前世也曾受过接受过巫祖的赐福,死前又被辟邪之力侵染,死后的地魂重入轮回,天魂被姬轩辕收拢,归入百神祭所温养。巫照不知为何那最后一分人魂会附在太岁剑上,但天地人三魂齐聚,缙云便可以剑灵之身覆生。
巫族研究魂魄,巫照便在与北洛最后的决战之中用最后的力量激活北洛体内的辟邪之力。此消彼长,原本互相制衡的巫之力与辟邪血脉失了平衡,那带着缙云一魂的巫族源血便在战斗中被剥离。
巫照覆活后鲜少寻觅血肉维持力量,全盛时期的他一人便能撕开魔域入口,如今却只能和北洛这般妖力不振的菜狗打个平手。
真不知缙云是什么眼光……
司危死在了百神祭所,巫照再一次孤身步往死局。战斗的最后,两人都在凭本能战斗,巫照的身形摇摇欲坠,恍惚间擡眸,却再也找不到故人模样。
当年嫘祖正式接过西陵族长之位时,被灌醉的居然是缙云。杜康新酿的酒比以往烈得多,缙云只被忽悠着喝了一杯就不省人事,靠着姬轩辕的肩膀跌跌撞撞地摸到巫照的房间里。
巫照熟练地接过一只醉熊,等他睡熟了才准备离开。
缙云却在睡梦中叫了他一声。
他说了什么?巫照竟已记不太清了,大抵是让他不要再看姬轩辕不顺眼,也不要再和嫘祖吵架了。
百年后我们都是要埋在一起的,他迷迷糊糊地呢喃着。
北洛的最后一招来得很快,可巫照脑中闪过的无数旧日画面闪烁得更快,一瞬间炸开的思念如同白昼烟火,他陷在久违的记忆中,最终放弃了抵抗。
且待来日……他想。十年丶百年丶千年之后,故人都会覆生,而他在沈眠中忍受分离的痛苦,直到那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