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过呼吸◎
纪明纱觉得, 她大概是要庆幸的。
庆幸青年为了防备她的“技能”,选择站在了她的身后。
如果仍旧是和对方面对面,她不确定自己此刻僵硬的神情会不会露馅。
而现在, 她不用费神去控制面部表情, 只要保证打字的手别太抖就行。
“劳驾女士再详细解释一下。”
他的语气中并无太多惊讶,大概是早就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很好, 要的就是“他考虑过”这一点。
人,是会受“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的。
倘若她说了对方压根没想过的技能——例如能让皮肤变色丶能让湿度改变——那她就得出示更多的证据,才能扭转他的初始判断。
但若是他本来就想过她的技能可能是“预言”, 那就好办了。
她只需要沿着这个方向透露一点点, 就能让他产生“果然如此”的念头。
——这些想法,是后来的纪明纱总结出来的。
事后想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但在事发之时, 因着疼痛的原因,她实际上并没有考虑太多。
加之, 青年的发问速度太快。她原本想要靠假装手疼——实际上也是真的手疼——来拖一拖时间,但就实际情况而言, 这策略并没有达到任何应有的目的。
她全然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你的技能是‘预言’?形式是接收照片?”
【只出现过照片,会不会有其他方式,其他还不清楚】
“触发的条件是什么?”
【一般是必死的场合, 会提前一段时间收到, 但两次的时间不同, 暂时还没摸清楚规律】
“只能拍到‘那种时刻’的定格照片吗?”
【什么时刻?】
大概是疲劳加疼痛,她连代指都听不出来了。
大约是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了, 青年换了种直白的说法:“照片只跟‘死亡画面’有关?”
【不确定, 目前只出现过这种类型的】
“画面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一直是单人行动的, 也许跟其他人在一起,会出现不同的照片】
“有使用限制吗?”
【指哪方面?】
“时间间隔,次数,发动概率……之类的。”
纪明纱差一点就要本能地打出“不知道”三个字。
但在打字以前,她突然停住了。
她想起来,自己的“回档”技能里,的确是有“发动概率”的字样。
刻意停顿了数秒,她打字道:【不知道】
虽然回答不变,但因着这点犹豫,给人的感官却是天差地别。
前者是真的不知道,后者,则更像是一种权衡过后的蓄意隐瞒。
她不知道要编成什么程度,才能刚好达到青年的心理阈值——
不能把技能吹得太夸张,不然,青年就可能提出一些她根本做不到的要求,容易露馅。
也不能把技能贬损得太过,否则,青年可能觉得她毫无利用价值。
在这种关头,她选择说谎,并不单单是为了逃过眼前的危机,而是为“回档被锁”的自己,争取到后头的生存机会。
因此,把握不好的地方,她干脆不编,后头再随机应变。
一连串的对话下来,她似乎说了一大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纪明纱觉得,她有往废话大师发展的趋势。假以时日,必将臻入化境。
青年似乎陷入了沈思,没有再说话。
但对方这一沈默,纪明纱被塞住的头脑像是一下子通畅了。
她突然浑身一震,全身倏地冒出了冷汗。
因着是临时想出来的理由,她居然忘记了一件非常严重且要命的事——
她怎么能确定,接收到这些照片的,只有她自己呢?
*
一下子,纪明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万一,青年也收到了呢?
或者,更极端一点——
如果,她收到这些照片,正是因为青年的“技能”呢?
……不是跟他面对面丶太好了。
否则,在她神情剧变的这几秒钟,她应该会被瞬间判出局。
要赌吗?
赌他没有收到照片,也没有从别人口中得到类似的消息。
少女捏着手机的指骨在泛白。
说实话,纪明纱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因为,她是真的……
很!讨!厌!赌!概!率!
没有“回档”来容错的感觉糟糕透顶,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字道:【你没收到吗?】
别慌,纪明纱……还有圆回来的馀地。
为了活下去,有时候是不得不承受一些风险的。
她必须强迫自己临时接受这一点。
面对她的主动出击,青年使用了比她更模棱两可的回应:“为什么这么说?”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懂不懂社交礼仪啊你个王八!
*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在逐渐暴躁,纪明纱一边努力让绷着的那根弦别断掉,一边疯狂地打起了补丁:【技能描述那里,说有小概率会作用到我附近的人,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本来还想说,你如果收到了,可以跟我说一说】
【这样,没准我就能对我的技能有更多的了解了】
犹豫了一会儿,纪明纱面无表情地在最后,加上了一个“憨笑”的表情符号。
一下子,整段话显得阴阳怪气了起来。
很好。
这样一来,即使其他人也收到了,那就是她技能影响的结果。
只要技能不是青年的,那么——
优势在她!
大概是人心虚就容易多话,她有事没事地搓着手机键盘:【我的技能是不定时发动的,所以我也不知道……】
她字还没打完,青年突然出声:“你的意思是,你得到的是‘被动技能’,并且,你无法实际控制它?”
他像是随口一问,却让纪明纱的心跳陡然加速了。
无他,一听他说“你的意思是……”,她就本能觉得,对方要给她下套了。
冷静,别疑神疑鬼的。
她先是假装手疼去揉手腕,借助这点时间飞快转动大脑,绞尽脑汁给出了模糊的说法:【就目前情况来说,关键的两次,都是被动发动的】
“两次?”
【两次】
【刚才给你看的,是进宾馆以前收到的,另一张是刚收到的】
“刚收到?”
【嗯,你敲门之前】
纪明纱想到,这里可以趁机解释一下,好叫他稍微放下一些警惕——还能顺便拖一下时间——遂打字道:【那个时候,我挂了锁才开门,就是因为收到了那个】
——她没打完。
她本想打“收到了那个我在房间里被乱刀砍出无数血窟窿的死亡场面的照片”,却听青年道:“好,女士,我大概了解了,不用往下说了。”
她一楞,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怎么了?她哪里露馅了吗?
大约是她的背脊僵硬得过分明显了,青年道:“回忆这种事,会很不舒服吧。”
他的语气缓和一些:“女士,如果不想说的话,不用勉强自己一定要说出来。”
纪明纱呆了呆。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张照片里,是她的死亡画面。
死亡……意味着什么?
血,大量的血。
被人冷漠冠上“尸体”的称呼,它倒在血泊里,浑身染着血污,了无生气地趴着。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那是不需要多言,只要瞥一眼,就能从照片里感受到的丶浓郁的死气。
“……”
胃酸陡然反了上来。
轻飘飘的文字突然有了重量,将她大脑中那份毫无实感的恍惚击打得粉碎。
*
不管是床下婆婆的尸体,还是和第六人的缠斗,纪明纱都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冷静——但这并非是因着她心理能力当真如此强大,而是她还没有真正承认,这是现实。
游戏。
这个世界,是游戏丶是副本。
如此一来,就可以扔掉绝大多数的心理负担,只为了求生而挣扎。
但在这一刻,撑起她的防护罩,有了破碎的迹象。
“女士,你还好吗?”青年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要去想照片里的画面……”
别丶去丶想。
——停下。
纪明纱丶停下。
“说起来……‘它’的触发形式是什么样的?”
她的手指机械地打字:【什么?】
“……”
他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她听不清了,只能零星的“如果……吗?”
摇头?还是点头?
好一会儿,她才将那些字句,拼凑起来——
「如果我现在开枪,会有照片发过来吗?」
试探?玩笑?还是……他的真心话?
视线变得晃动,她甚至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打出错别字。
【你不会杀我】
已经在演戏了,索性,就演到最后吧。
【没有照片,就说明,你没有杀我】
“女士。”他的笑声听起来居然有些柔和,“我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你不会】
不丶行,绝不能在这种时刻丶崩溃。
身体在一点点变得麻木,仿佛鲜血从脚边淹了上来,一直淹过她的口鼻。
明明在大口呼吸,她却在氧气的包围下一点点缺氧丶窒息。
【我手里】
【有你要的线索】
【你说,你要探索到最后】
【如果那是骗我的,那就】
——动手吧。
*
大脑空白了。
视线一片朦胧昏黑,有那么一刹那,纪明纱以为自己是瞎了。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青年的外套,盖在了她的头顶上。
她的头虚弱地靠在青年的胸口处,小腿半蜷着,像防卫似的抵着青年,显出了十足的戒备姿态。
然而,她的双手却紧攥着他的衬衫下摆,像是生怕他跑了一样,把原本还算整齐的布料捏得皱皱巴巴的。
“你过呼吸了。”
他道。
纪明纱不语。
*
她知道“过呼吸”是什么。
初中的时候,缪童彤把她关进教室里的那一天,面对满墙的红底黑字的“肃清”,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被氧气环绕着窒息的感觉。
后来,医生告诉她,这是急性焦虑引发的一种生理现象。
「主要原因是体内的二氧化碳过度排放,引发了呼吸性碱中毒。
「发病时会伴随手脚麻木和四肢抽搐,严重时甚至会晕倒……」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
好像是——
「我没有焦虑。」
医生宽容了小孩子的嘴硬,并告诉她,急救手段很简单,只要往头上套个塑料袋或是纸袋,让病人把二氧化碳再吸一些回去就好了。
「神智很快会清醒起来的。」
那时候,医生是这么说的。
*
医生说的是对的。
她现在神智完全清醒了,但她开始考虑,要不要立刻就地装死。
尽管刚才的记忆是全然模糊的,但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的状态接近失心疯,居然明知背后有枪的情况下,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随即转过身,一把推开了枪管。
纸袋丶纸袋——
她只顾着搜索与之相似的东西,并且,它很快就撞进了她的视野中。
于是,她安心地把脑袋钻了进去。
……不对劲,不对劲。
纪明纱头脑一片混乱。
烂人居然没有阻止她,这也太不对劲了!
“因为女士你当时的表现,很让人……肃然起敬。”青年的声音无辜到了极点,“怎么说呢,让人无法拒绝……总觉得,要是不帮忙的话,会有种罪恶感。”
什么离谱到极点的假话,纪明纱心想。
多半是她先前说的“线索”起作用了,所以他大发慈悲了一回,好以“救命之恩”要挟她交出来。
果然,确定她呼吸顺畅后,青年松开了她,切入了正题:“女士,如果你是想找我合作的话,我想……是不是该拿点诚意出来?”
他半蹲着,笑吟吟地看她。
好耳熟的话——这不就是先前她拒绝他的原句吗?
纪明纱险些又要给气晕过去,但她不想再上演一次钻外套的滑稽戏码,因此,她面无表情地慢慢道:“下个阴时,快到了。”
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但青年神奇地听懂了:“你是想,走山路的时候,让我背你吗?”
“两个小时……不丶两个半小时。”少女看了眼手机,发现还有半个小时才结束,及时改口,“只要送一程,我就告诉你。”
她心知肚明,自己手里的底牌不多,目前只有“第六人的脸和濮月长得一样”这一条,还算是能派上一些用场。
如果提的要求太过分,她担心青年会当场失去兴趣,选择撕破脸皮,一枪送她去见刘岗花。
——他不是会任人驱使的类型,这一点,纪明纱很清楚。
更何况,她现在一点体力都没有了,连站着都困难,偏偏“走山路”迫在眉睫。
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她想起刚刚意识模糊时,他那句轻飘飘的话——
「女士。」
「我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他是对的。
所以,她得选一个,在他改变主意以前丶就能顺利兑换出来的要求。
她本做好了拉锯的准备,谁知道,青年却是一口应了下来。
纪明纱:……
尽管达成了协议,但纪明纱的内心突然变得空虚起来。
她是不是讲价讲亏了?
还是说,她想错了,那个她以为对青年来说很鸡肋的“预言”,实际上,他其实很看重?
她又被他那貌似无所谓的外表给骗了?
正当她陷入自我挣扎之中时,青年拿出了手机,放到耳边:“哪位?”
*
“周洋,是我啊,曹宝山……”
这手机漏音很严重,旁边的纪明纱也一起听见了,那里头传出了因惊恐而变形的喘息声——对面像是正在遭受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音调怪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周洋,你跟纱纱在一起的吧?听我说……离开五楼,离五楼越远越好——!”
“快跑,快逃啊,不然就——”
一声娇俏的轻笑响起,像是要顺着电磁波从手机里钻出来似的,幽幽地钻入听者的耳中。
“来不及了……”
电话,突兀地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