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赵让的生活很规律,两点一线,住在学校不远处的教师公寓里,早上七点半准时到学校办公室,晚上五点半准时回到公寓,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卡着点似的,让人难以想象这世上竟然还有他这样刻板的人。
李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好像就是喜欢上他身上那股子一尘不染的干净了,总想着把他拉下来共沈沦,好像是在一张白纸上涂上颜色,将他据为己有,变成完全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星期三晚上,赵让有一节晚自习,回家的时候已经九点了,海城国际中学里处处都是林荫大道,合欢树又大又高,遮天蔽日的,路灯藏在树荫里,投下斑驳的疏影。
赵让不由放慢了步伐,踏着那些摇曳的影子,想起小时候,他家里也有两棵巨大的合欢树,正对着他的书房。粉白色的花开了的时候,草地上到处都是扇形的小绒毛,赵悠就喜欢赤着脚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把身上弄得脏兮兮的,然后跑到他的书房捣乱。
那时候,他总是皱着眉头,低声呵斥:“出去!”
赵悠偏不听他的话,还要把小白弄进来捉迷藏,一点都不管他是不是对狗毛过敏,会不会在她走后全身起疹子。
他也对爸妈控诉过,但爸妈疼爱赵悠,因为她智力上的缺陷,让他对妹妹多忍耐一些,就连他这个名字,也似乎成了他在家里地位的象征。
“让”,一定要让着妹妹。
赵悠小他两岁,七岁那年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从那以后就一直小孩儿脾气,喜怒无常,任性妄为,丝毫不顾及身边人的感受,甚至是溺爱她的爸爸妈妈,也经常受到她的打骂。
赵让十七岁那年,高考结束,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心仪的专业,好不容易得到了父母的赞扬,全家人一起去夏威夷度假。
就是在那里,发生了一件令他悔恨终生的事,也让他从一个自信骄傲的少年,变成了沈默而刻板的行尸走肉。
那天,爸妈去买水,叫他看着妹妹不要靠近海水,他不情不愿地应了,坐在沙滩椅上看书,顺便盯着到处乱跑的赵悠。
“哥哥,哥哥,你看我!”赵悠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赵让正在思考一道难题,被她打乱思绪,态度就不太好,不耐烦地说:“去一边玩,不要烦我。”
“哥哥,哥哥!”不一会儿,她又把小黄鸭救生圈埋进了土里。
“说了不要烦我!”
赵悠被他吓到了,退后两步,怯生生地问:“哥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陪悠悠玩啊?”
赵让本就对她夺走了父母的全部宠爱十分不满,父母不在身边,一瞬间的压力释放出来,全都倾向了妹妹赵悠。
他把书一摔,转头回了宾馆。
赵悠在身后的海滩上哭得很大声,那声音,至今还盘旋在他的梦里。
他走回去不过二十分钟,渐渐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不对,不应该这么凶赵悠,留她一个人在海滩上,万一出了危险……
没想到,他跑回海滩,正好看见赵悠追着海浪中漂浮的小黄鸭救生圈,一步步往海里去了。
赵让发了疯似的奔跑,海滩却似乎越来越远,赵悠的身子渐渐被海浪吞没,他跳下水到处搜寻,也不见赵悠的踪影。
那一天,他被救上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好不容易睁开眼,却看到了身边安静躺着的妹妹赵悠,脸色苍白,再也不能吵着他要糖了。
妈妈用力捶打着他的胸口,恨恨地说:“我让你看好她的!我让你不要离开的!你做了什么?!你这个逆子!我真恨,真后悔当初把你生下来!你还我的悠悠!”
“你为什么不去死?!”
“为什么不替悠悠去死?!”
他的妈妈,亲生母亲,对他这么说。
赵悠死了,赵让在他的父母心中,也死了。
从那以后,他去上大学,读研读博,出国留学,毕业工作,再也没有跟家里联系过。
赵让回过神,下课的铃声响起,提醒他这是现实世界。
一个女学生跑过来,撞了他一下,赵让手中的教案和资料散落一地,女学生口中说着“对不起”,帮他把书捡起来,低着头跑远了。
赵让皱眉,翻开课本,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十点游泳馆见,否则会再次有人因你而死。
“再次”——
赵让攥紧拳头,额头青筋微现,噩梦般的记忆如潮水袭来,令人窒息。
作为走读生,袁笛一般不会留到九点下课,但是今天江泽的讲课热情空前高涨,拉着她滔滔不绝,从物理讲到数学,根本停不下来。
袁笛咬着笔,耐心地等他讲完最后一道,连忙打断他:“江泽,下课了,明天再讲吧,谢谢你啦!”
说完提起早就准备好的书包,冲出了教室。
袁翊早跑了,袁笛只好拿出手机,准备联系司机,却发现三分钟之前,有个陌生人给自己发了一条短信。
“我知道你的秘密,不想赵让身败名裂的话,九点五十来游泳馆找我。”
袁笛乐了,这不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吗?一看这个格式,作为网虫的袁笛立马就分析出来,这是李芘发给她的,想必赵让那里也收到了,目的就是把他们凑到一起,然后带人捉奸。
“去,怎么不去,有人给我和赵让制造独处机会,互表心迹,我感谢她全家。”袁笛笑眯眯地说,系统却在她脸上看到了几分冷漠。
李芘在网上闹得再凶,袁笛都不在乎,但是她不该把矛盾引到现实中来,还用这种下流手段害人,赵让作为一个学者被人诬陷学术不端,只能到海城高中来任教,李芘还要害他失去最后的立足之地。
袁笛到游泳馆的时候,里面的灯全都熄了,只有水池边绕着一圈提示灯,闪着幽幽绿光。
看见水,她的伤腿突然有点抽筋,在门口站了一会,才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有人么?”袁笛小声喊道。
脚步声在背后响起,袁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两只手抱住,另一只手飞快地在她嘴上贴了一圈胶布,差点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抱她的是个男人,贴胶布的她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她好像听到校服配套的小皮鞋走在路上“哒哒”的声音,这个应该是李芘。
该死,她竟然还带了帮手来。
“系统,能帮忙吗?”袁笛的娇软值太高,又是重伤初愈,面对足足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年轻男人,她根本无力反抗。
系统这个时候竟然哑火了,根本不回她的话。
李芘把袁笛的外套脱了,衬衫解开,露出里面的白色内搭,拿胶布在她手上绑了几圈,又把她的腿从上到下绕了好几圈,差不多把她绑成了木乃伊,才点头示意,让表哥孙星把袁笛推到水中央。
她拍了拍手,得意地吹了个口哨,听见门口传来动静,带着孙星躲到了看台上。
绑成这样,袁笛挣都不好挣,脚触不到地,头又几次沈进水里,鼻子里呛满了带有消毒水味道的池水。
她眼前一片模糊,在水里扑腾着,孙星看了,有点害怕:“这不会出人命吧?你约的人怎么还没来?”
李芘也有点烦躁,赵让要是不来,她的计划就泡汤了。
但是赵让来了。
他在游泳馆门口徘徊了五分钟,听见里面有人落水的声音,内心挣扎万分,最后,还是强忍着对水的恐惧,走进了游泳馆。
“唔丶唔……”袁笛呜咽着,快失去挣扎的力气了,身体不断下坠,游泳池的每个水闸都被李芘打开了,现在是蓄满水的状态,两米多深的池子,足以淹死手脚被缚的她。
池畔散落着海城高中女生的制服外套丶鞋袜,池子中央,一个女生不断沈浮着,海藻般的长发,白色衬衣,像是一艘破败的帆船。
赵让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赵悠死的那一幕不断在他脑海里闪回,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听见妈妈撕心裂肺的呼喊。
“你怎么不去死?!你才是该死的那一个!”
他痛苦地捂住了脑袋,跪在地上,汗水湿透了他的头发丶衬衣,和外套,他整个人就像掉进了情绪的深渊,完全顾及不到池子里将要沈没的袁笛。
李芘蹲在看台后面,没想到赵让竟然怕水,她的身体也开始战栗,袁笛已经没有动静了,万一她真的……
她要是真死了,那自己就成了杀人犯了!
千钧一发之际,李芘听见巨大的落水声,定睛一看,赵让终于跳下了水,朝着袁笛快速游去。
袁笛的意识忽然清醒,系统在她耳边说:“别怕,有我在。”
然后她脸上的胶布就松了,手和脚也挣脱了胶布的束缚,袁笛挥舞着手臂,奋力往水面上游去。
赵让在水里的时候,恐惧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沈重,好像每一滴水落在他身上,都有千钧之重,每一次呼吸,都是赵悠死亡的气味,绝望而痛苦,他开始耳鸣,痉挛,手脚抽搐,连喉咙,都像被人掐住一般,失去了呼吸的作用。
赵让仿佛看到赵悠的灵魂趴在自己背上,在他耳边说:“哥哥,沈下去吧,沈下去,就不会再痛苦了。”
他好累,好想就此沈沦。
但是那个女孩,和赵悠差不多大的女孩,她还没有获救。
赵让猛地一扑腾,终于抓住了袁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