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先破后立
◎“她是彻底的俗人丶烂人”◎
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让魏婕进宫, 魏婕虽心里隐隐升起不安感,却还是觉得——应该是为了谈论赐婚一事吧。
毕竟便是圣上赐婚,也应当问问她这个女儿。
魏婕递给魏承泽一个眼神, 便带着青梅随着马公公出府,跟马公公套话:“父皇召本宫, 所谓何事?”
青梅适时塞荷包给马公公。
马公公眼尾的皱纹加深, 笑得有些无奈,推阻地未收下荷包, 而是兜着圈子道:“老奴怎可揣摩圣心。”
马公公的态度,使魏婕心中一寒。
若是父皇召她, 要谈赐婚一事, 马公公便是讨个彩,也会收下荷包。
但他闭口不提, 态度隐晦, 这般态度, 一看便知父皇召她, 不是什么好事。
魏婕心下一沈, 闭了闭眼, 上了马车。
车辇滚动,雪屑飞扬, 白茫茫的地面拉出两道齿痕, 马蹄踏起, 缓缓驶向那深深皇城。
——
魏婕到干清殿时,殿内刚走出一批大臣, 正巧与魏婕迎面撞上。他们间或拧眉丶或翘唇;愁绪有之, 愉悦有之。众生百态, 欢喜自不相通。
魏婕神情淡淡, 受了他们的礼,便迈入殿内。
青天白日下,殿内却依旧显得昏暗,仿佛再多的光照进去,都会被吞噬殆尽一般。
马公公紧走两步覆命,皇帝擡眼,便望到款款向他走来,深深行礼的魏婕。
魏婕金钗珠翠,红裙窈窕,宛如一朵艳艳盛开的海棠。十六的公主,饶是装得单纯,也总归没有自然而然的纯净气息,一颦一笑间,皆带着让男人趋之若狂的妩媚。
皇帝看着她,目光有些恍惚。
永安,是他第一个嫡女,也是唯一的嫡女。
是那惊才艳艳的长孙氏的女儿。
但永安和长孙氏,是如此的不同。
皇帝目光虚弱,长长地,缓慢地叹出一口气:“……永安,你想念你母后么?”
魏婕:“……”
老皇帝,又在装什么?
魏婕忍了又忍,最终艰难吐出:“儿臣时常念起母后……”
皇帝沈默地看着她,阴影投落,照得他两颊深陷,家常的宽袍裹身,衬得他没有往常那般高大威严。
他张了张口,语重心长道:“方才胡蛮使者觐见,胡蛮愿与大晋结秦晋之好。永安,你一向识大体,懂大局,朕……”
皇帝以娓娓道来的语气,将大晋与胡蛮联姻的好处同魏婕讲。一字一句,言语间皆是将魏婕捧上制高点,他不明指出让魏婕联姻,可字字都在逼迫她。
魏婕其实,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的耳朵一阵嗡鸣。
皇帝喋喋不休,说了半晌,发觉他这个女儿没有一点响应,不禁问道:“永安,你怎么看?”
魏婕这才慢慢移动暗色的眼瞳,静默地看着他,“我想问,父皇您是什么时候得知胡蛮愿联姻一事?”
皇帝面上闪过尴尬之色:“今日午时,胡蛮使者到此。”
午时……那便是刚将她赐婚给戚子坤,使者便觐见。而使者带来联姻之愿,皇帝便迫不及待,甚至不顾他“一言九鼎”的名声,也要将她给丢出去。
魏婕突然笑了笑。
皇帝蹙眉看她:“永安为何发笑?”
魏婕笑她,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分出一分心神想:魏承泽的消息可真灵通,连父皇都还未得知的消息,她便能提前得知。
她想这些做什么呢,她把自己活得真累。
魏婕寡淡垂眸:“父皇,我不想嫁。”
皇帝有些惊愕,面皮紧绷。
他虽是预料到,想让魏婕联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他未曾想到,魏婕会当着他面,直接拒绝他。
他是皇帝!
他才是九五之尊!
卫国公府便猖狂如此么!竟如此落他的面子!
皇帝勃然大怒,他第一时间想的是卫国公府对他的压制。他从未想过,他的女儿的意愿。
皇帝嘴唇颤抖,面色铁青。他怒而起身,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桌上的杂物匡当一声发颤:“两国之事,怎是你一个女子说了算!你是大晋的公主,便理应为大晋付出!为大晋的江山社稷付出!”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旁的宫女太监皆惶恐跪地,身躯发抖,大喊:“陛下息怒!”
马志公公是皇帝身边的近人,旁的人不敢上前,他却是不能退后的。皇帝怒吼声响彻大殿,马志轻声劝慰,又递给魏婕眼神,示意她说两句软话,莫要再激怒皇帝。
但一向撒娇装憨的永安公主,此时却只是静静地跪在地上,一双漆黑的眼冷到极致,直直地观望皇帝发怒。
她乌鬓上珠翠金钗,一袭鎏金纹路的海棠红长裙,玉翡压着裙摆。这一身金碧辉煌般,托着她雪白的面容。
她静默到极致地跪在大堂,好似孑然独立的一尊高贵的雕塑。
象征着皇权贵族的尊贵。
这美丽尊贵的象征,光鲜亮丽的外表,被贵族和皇权挤压,抢夺。他们都想利用这尊雕像,挤干她身上全部的价值……却无人问过这尊雕像,本身的意愿。
因为不重要。
魏婕看着她的父皇,脑海里浮现出——她小时,其实是很期待父皇来看望她的,她是渴望过父爱的。
她其实现在,内心深处,仍对她的父皇,存那么一丝丝的希冀。
她听到自己问:“父皇,您不是把我许配给戚子坤了吗?您为什么反悔呢……”
皇帝愤怒的思绪陡然一断。
公主黄莺般悦耳的,带着丝丝委屈和颤意的声音送到他耳中,让他恍惚一瞬。
他脑海中反射性的闪过魏婕在他膝下娇憨撒娇的样子,想起每每他烦恼时,这可亲可怜的公主,总是能第一个发现他的烦恼,轻声细语的想法子帮他排解。
前一阵子,更是不顾刺客的威胁,扑过来想要保护他……
皇帝心头稍软,怒气便渐渐歇了。马志赞同的看了眼魏婕,示意她做的很好。
但魏婕完全没有往马志身上看。
她只是固执地盯着皇帝。
皇帝虽是并不过于恼怒魏婕的拒绝,却被她这直勾勾的眼神看的心里发虚,继而烦躁。他反问:“你是如何得知此事?是戚子坤亲自告诉你的么?”
魏婕不语,仍旧固执地用黝黑的眸子望着他,眼神似死死地粘在他身上,似是恨不得将他身上的肉扒下来。
皇帝被她盯得浑身不适:“朕是许诺他尚公主……但并未说是你……”
魏婕突然出声,声音尖锐:“不,你明明口谕将我赐婚戚子坤!你是皇帝,你金口玉言驷马难追,你怎能出尔反尔!”
她的声音锐利到崩溃,皇帝楞楞地看着突然发作的魏婕,看着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满头发饰摇晃,公主仪态消失。
她狰狞地盯着他,面容扭曲,仿佛那尊高贵的雕像开始崩塌丶毁坏,开始一片一片的陨落丶塌陷。
皇帝颤抖地指着她:“你丶你这是做什么,你想造反吗?你母后教给你礼仪都被狗吃了么?”
什么造反不造反,礼仪不礼仪。
她才刚刚好一点,她才刚刚开始过上全新的人生。
她马上就要嫁给戚子坤了。
为什么总有人想要破坏她的生活!
为什么她是公主,她要联姻,她要嫁去胡蛮!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放过她!
魏婕嗓音干涩:“为什么是我?你明明已经给我赐婚了……你怎么不让五公主联姻,她就不是公主吗!”
如今大晋皇室中已经及笄且没有婚嫁的,便是魏婕和五公主。
皇帝:“绒儿天真懵懂,年岁尚小,联姻并非小事,她不合适。”
天真懵懂,年岁尚小。
魏婕呆呆地想:她这副身体,其实只比五公主大一岁吧。
一岁之差,差的便有那么大么?
死后重生的魏婕,一点点重新建立起希望的魏婕,再一次被她的亲人摧毁防线。
她知道当皇帝开始谋划她联姻后,朝廷上便会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两方对抗下,又是一场纠葛,终会有人获利。
但总归不会是她获利。
魏婕慢慢阖上眼,心底疲惫至极。她已经听不到皇帝在她耳边的指责,她只是想:随便吧。
——随便吧。
魏婕仓皇地转身,身后皇帝咆哮声响:“你去哪,你给朕回来!”
魏婕仿佛未闻,一步一步走向大门,她一把推开门,白光倾斜到她面颊。身后皇帝见她叛逆如此,方才平覆的怒气再次涌上,匡当一声巨响,桌案被皇帝一把推倒,桌上物品摔落,发出一阵嘈杂的辟里啪啦声。
殿内一瞬间安静窒息,皇帝大口喘气,嗓子一口腥味涌上,他随手拾起一只毛笔,便掷向魏婕。
“陛下,陛下您怎么样……”
“陛下息怒……”
“宣太医!”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响起。
魏婕的后背被飞来的毛笔打中,她踉跄地往前走了一步,却没有回头。
白日照耀,她纤薄背影落在雪中,风卷起雪粒,落落萧条。
五公主正巧来到干清殿,望到方从那压抑的大殿走出的魏婕,便欢笑着扑过来:“皇姐!你也来找父皇玩吗?”
魏婕一下定在原地。
青梅担忧地看着她。
五公主不问世事,天真无邪,如花蝴蝶般张开双臂想要抱住魏婕,却一瞬与她的双眸对上。
一双纯黑的,缀满了近乎溢出的怨毒的双眸。
五公主怔住,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皇姐……”
魏婕知道,她怪不着五公主,从头到尾,五公主都没做错什么。
但她是彻底的俗人丶烂人。
魏婕总是忍不住想:凭什么都是公主,五公主活得,怎么就跟她那么不一样呢?
便是前世,五公主出府嫁驸马,同样过得恣意快乐。
而她却总是事事不如愿,嫉妒得恨不得想死。
魏婕厌倦地移开眸,擦着五公主的肩头而过,寒气飘荡,她平直地看向前方——
她想回去。
但她想回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