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初二这一日,孟露一直等到夜幕降临,顺治才从悯忠寺回了宫。
阿木尔带着几个小宫女端来热水,问道:“娘娘,皇上已经回来了,奴婢就伺候您洗漱吧。”
孟露摇摇头:“等会儿吧,我还不困。”
说完停了片刻又问道:“乾清宫那边有没有传出什么消息?”
阿木尔指挥小宫女将热水又端回小厨房温着,眨眨眼不解道:“皇上出去了一天,应当也是累了,估计已经歇下了吧,不知娘娘是指什么消息?”
孟露道:“没什么,我有些饿了,你去准备点吃的吧。”
阿木尔笑了笑道:“娘娘最近的胃口好了不少呢。”
孟露:她小心翼翼整整八年,眼看着就要解放了,胃口能不好吗。
再者如果不出意外,顺治今夜就会被发现出了天花,到时候宫里忙起来,她估计也没个机会能好好吃顿饭。
因此能吃的时候,可得抓紧机会。
孟露对着满桌子丰盛菜肴正吃得津津有味时,乾清宫就来人回禀:皇上骤然高烧不退,已然昏迷不醒,太后那边已经睡下了,他们不敢贸然前去扣门,只能求孟露主持公道。
孟露放下筷子,虽与来传话的人隔着两道屏风,面上该有的急切惊慌丝毫不少,“可请了太医?”
吴良辅已经在悯忠寺当了和尚,如今顺治跟前伺候的,是吴良辅的徒弟小成子。
小成子不过十五六岁,刚接过师傅的差事,原本以为自己就要迎来人人都给他几分薄面的富贵生活,却不想皇上突然就病了,还病得很重。
太医们虽没有明说,可小成子看着太医们的脸色,便也明白了几分,皇上多半是得了什么不好治愈的病。
听到孟露问询,小成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战战兢兢地道:“太医们已经到了,只不过还在看诊。”
孟露深吸一口气,起身道:“去慈宁宫扣门吧,龙体有恙这么大的事,太后不会怪罪的。”
小成子应了声,便又踏着黑夜急急忙忙往慈宁宫去了。
孟露心里有些犹豫,历史记载顺治帝是死于天花,这病,可是会传染的。
然而她不去也不成,因此沈思过后,只能硬着头皮往乾清宫去了。
到得乾清宫附近时,已然能听见附近纷乱的脚步声。
好在太医已经有了结论,乾清宫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处于一种隔离状态,孟露也就没能直接进入顺治的寝殿。
她来得路上走得并不快,掐算着时间,前脚刚到,后脚外头就传来了太监高喊:“太后驾到!”
孟露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肃着脸质问太医:“皇上到底怎么了?今晨离宫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仔细听,孟露的声音里还带着隐隐的哭意。
太医跪在孟露面前,声音颤抖:“回皇后娘娘,皇上的症状,臣看着有些像……像是……”
太医终是不敢将那两个字说出口,庄太后也在这时走了进来,她沈声道:“皇上到底怎么了?”
太医低着头,额上的汗一滴一滴的往下落,“像是天花。”
这两个字一出,孟露与庄太后皆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惊惧模样,只不过孟露心里却有股如释重负之感。
该演的戏还是要演,孟露上前扶住庄太后有些踉跄的身形,眼眶含泪:“皇额娘,这可怎么办才好?”
庄太后亦是惊惧难安,不过她到底见惯了大场面,初时的震惊过后,她很快就压抑心里深深的担忧冷静了下来,对太医道:“既是天花,便有劳各位全力医治了。”
又转头吩咐孟露:“皇上这病,会传人,旁的人就别去伺候了,让佟福晋去吧。”
顿了顿又道:“贞妃也去。”
孟露一楞,心道佟福晋得过天花,让她去合情合理,可贞妃,贞妃并没有得过天花。
她试探道:“八阿哥还小,贞妃怕是不得空,不如让臣妾去吧。”
庄太后打断她道:“孝献皇后不在,贞妃到底与孝献皇后是姐妹,皇上见了她,兴许病会好的更快,就让她去吧。”
孟露:这属实是胡乱找借口,庄太后这是不打算放过贞妃了。
历史上顺治死后,贞妃也跟着殉情,如今看来,贞妃的殉情,其中怕是大有文章,估计少不了庄太后的手笔。
可若是庄太后执意对贞妃出手,她又能怎么办呢?孟露心下焦虑,一时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按着庄太后的意思先去通知贞妃。
她是亲自去的贞妃的住处,去的时候贞妃已经睡下了,孟露没进她的寝殿,一直等着贞妃披好衣服出来。
“皇后娘娘吉祥。”
“起来吧。”
“多谢皇后娘娘。”贞妃起身,笑着问道:“深夜来访,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孟露借着黯淡的烛火看了一眼贞妃,她今年应当才十八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要被这深宫给吞没了。孟露生出恻隐之心,平和问道:“八阿哥近来一切可好?”
“……回娘娘,八阿哥都好,只是孩子越来越大了,竟是半刻钟都离不得嫔妾,只要一会儿工夫看不见嫔妾,那孩子就会哭个不停。”
这三更半夜的,皇后娘娘突然出现,一张口就是问八阿哥的情况,贞妃心里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知道堂姐死前,是想将八阿哥交给皇后抚养的,但最后皇上改了主意,还是给了她。
她并不怎么喜欢孩子,但是这一日覆一日的寂寥生活中,有个会咿咿呀呀跟你说话的孩子,仿佛日子都好过了许多。
皇后也多年无子,难不成皇后想将八阿个哥再夺回去?
贞妃眼神里带着防备,小声问道:“娘娘这么晚过来,是想问八阿哥的情况吗?”
孟露倒是没察觉贞妃的心思,她酝酿半晌,语气凄凄:“皇上下午从悯忠寺回来,突然就发起了高热,眼下正昏迷不醒,太后的意思是,让你和佟福晋去侍疾。”
“嫔妾去侍疾?”听闻顺治高烧,贞妃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喜色,随即又快速的隐藏,她皱眉担忧道:“皇上怎么突然就病了,嫔妾收拾收拾,这就带着八阿哥去乾清宫。”
贞妃想起年前顺治那一回生病,便常常派人传召,说是想见八阿哥,拖八阿哥的洪福,贞妃也得了顺治不少赏赐,若是这次八阿哥再能讨得皇上开心,说不得会又更加丰厚的赏赐。
她说着就要转身进里面收拾,孟露忍不住出声喊住她,见她回头,孟露嘴巴动了又动,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声提醒她:“皇上的病,太医说多半是天花,八阿哥年幼体弱,就不要带了,你这些日子也是需要寸步不离地守在前乾清宫的,就不要带他了。 ”贞妃闻言,果然顿住了,嘴角隐隐的笑意也渐渐消失,她慢慢问道:“皇后娘娘,太后是让嫔妾和佟福晋去侍疾吗”“太后口谕的确如此。”孟露叹了口气,别过视线不忍看贞妃脸上的害怕惊恐。
她只能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提醒她:“天花易染人,你自己注意保护好自己吧。”
话毕,孟露也就离开了 ,她只能提醒一句,至于接下来贞妃如何自救,能否自救成功,她就只能当一个旁观者了。
*
顺治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孟露每天晨起都会去乾清宫外头站上一会儿,太后下令,为防天花肆虐蔓延,乾清宫只进不出,倒是省去了孟露的许多麻烦。
这几日,后宫前所未有的风平浪静,除了佟福晋和贞妃在乾清宫伺候顺治外,其他的人几乎每日都会去宫中的佛堂祈福一整天,所求不过是希望顺治能够痊愈,毕竟她们大部分人无子无女,又那般年轻,顺治若是这个时候去了,她们的后半生岂不是更加难过。
只有孟露,她心里是高兴的。
初五这一日,孟露去乾清宫时,发现庄太后的仪驾在外头,庄太后人却不在。
孟露心里一惊,上前一问,才知道今早太后过来的时候,顺治的情况突然就不好了,迷迷糊糊间喊了一声皇额娘,消息传到庄太后耳中,庄太后的理智功亏一篑,当下也顾不得天花会不会肆虐,立刻就去了顺治塌前。
此时的顺治刚从昏睡中苏醒,他脸上手臂上皆是一个接一个的红疹,呼吸又粗又沈,只听声音,说他是耄耋老人也不为过。
对亲儿子的怜惜疼爱,终是压过了庄太后心里的沈着冷静,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下顺治的脸颊,哽咽道:“我的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顺治方才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还没坐上这个皇位,还是皇额娘怀里尽情玩耍的小阿哥,他们母子间没有生出后来那许多龃龉,彼时皇额娘将他捧在手心里宠着,他也是皇额娘调皮又不失懂事乖巧的孩子。
思及梦中情景,再看到眼前形容憔悴,眼下乌青的皇额娘,顺治的心顿时就柔软下来,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眼眶含泪道:“皇额娘,儿子害怕。”
害怕没有治理好江山,害怕丢了祖宗千辛万苦打下的基业,害怕被皇额娘责怪,更害怕死去。
庄太后眼泪扑簌簌往下流,此刻她全然忘记了顺治曾经是如何同她作对,说出那些令她心如刀割的话。她拉着顺治的手,心里不断祈祷着老天能放过顺治,他虽然任性了些,可到底还是个好孩子。
天下该死之人那么多,怎么偏偏就让她的儿子染上了这病?
可哪怕庄太后再觉得天命不公,依旧无法改变顺治极有可能英年崩逝的可能。
母子两没说上几句话,顺治便再度陷入了昏睡,庄太后就在他塌前坐着,握着顺治的手久久舍不得松开。
乾清宫外,孟露左等右等不见庄太后出来,她心中焦躁,正欲咬牙进去一探究竟,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皇额娘万安。”
孟露回头,见是玄烨独自一人到来。
她连忙过去将玄烨扶起,轻轻掸了掸他衣摆上的灰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安无事:“玄烨,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这儿来了,伺候你的人呢?”
玄烨没有回答,但他小小的脸上满是不安,孟露心疼地将他搂紧怀里,温柔道:“是担心你皇阿玛吗?”
“嗯。”玄烨点了点头:“还担心我额娘。”
孟露摸了摸他亮亮的脑门,道:“你额娘同你一样得过天花,没事的。”
玄烨两只小手用力地胶在一起,语气里有明显的不悦:“谁也不敢保证,得过一次天花就不会再得一次……,额娘本就体弱,宫里的奴才那么多,皇祖母却偏要我额娘去照顾皇阿玛,皇祖母是不是不喜欢我额娘啊……”
孟露听他说出这话不由吓了一大跳,也不管他有没有说完,连忙伸手捂住玄烨的嘴,随后又环视了下四周,幸亏乾清宫四周空旷,奴才们也站的远,近处只有阿木尔和那斯图两人。
她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玄烨,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心传到你皇祖母的耳朵里。”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玄烨能否顺利登上皇位,某种程度上,可还得仰仗庄太后呢。
不过玄烨这句话,倒是在孟露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历史上康熙的生母在他登基的第二年便病重不治,撒手人寰,死时不过二十几岁。
她真的是病重而死,还是与贞妃的殉情一样另有隐情呢?
不过这些光靠猜测也没用,还是得走一步看一步。
孟露温言哄了玄烨几步,好不容易哄到他愿意离开,孟露吩咐阿木尔护送玄烨回去,自己则继续等着庄太后。
庄太后直到晌午时分才出来,她隔着一段距离见孟露还在这守着,便道:“你也回去吧,这两日管好后宫门户,别叫她们跟外头有通气的机会。”
孟露点点头,又关切道:“皇额娘,皇上如何了?”
庄太后擡头看了一眼天,没回答孟露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宫中这几个阿哥,谁能堪当大任?”
孟露:“……”
这么大的事,庄太后问她?孟露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心道这该不会是一道送命题吧。
但庄太后明显在等她的回答,孟露只好打起了太极:“儿臣一个后宫妇人,实在是……”
“后宫妇人怎么了?哀家也是后宫妇人,后宫妇人又不是傻子,这天下虽是男人的天下,可不代表我们妇人都是蠢的,你只管按你心里的想法说就是了。”
那好吧,孟露抿了抿唇,斟酌着道:“皇上膝下子嗣不多,大阿哥和四阿哥早逝,馀下的几个,福全和玄烨年长些,自然更为懂事,可儿臣私下里瞧着,玄烨似乎比福全更沈稳些。”
孟露说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庄太后,庄太后嗯了声,赞许道:“玄烨的确不错,只是……”
她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孟露也不知道她遗憾的点在哪里,眼看着要冷场,孟露又道:“不过就如儿臣所说,其馀几位小阿哥还小,或许等他们大些,又或者将来皇上有了更多的孩子,说不定就有胜过玄烨的呢。”
庄太后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半晌才看向孟露,淡淡道:“你是皇后,又是哀家的亲侄女,所以皇上的事哀家也就不瞒你了。”
孟露摆出惶恐不安的神情:“皇额娘?”
庄太后闭了闭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让十三衙门准备着福临的后事吧,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不过此事不能张扬,只叫他们小心点行事,若是走漏了风声,皇上去哪儿就让他们去哪儿吧。”
这就是办不好事就要去给顺治陪葬的意思,孟露将庄太后的意思传达给十三衙门,十三衙门的总管额头冷汗不止,心惊胆战地应下差事走了。
如此,似乎只需要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了。
*
到了初六,顺治似乎也预感自己命不久矣,这日深夜,顺治急召礼部侍郎王熙丶原内阁学士麻勒吉,以及钦天监监正汤若望三人入乾清宫。
顺治与这三人足足说了两个时辰的话,期间孟露就一直在慈宁宫陪着庄太后。
王熙等三人刚结束了与顺治的谈话,方退到乾清宫围房,庄太后就派人将他们请了过来。
“奴才见过太后,见过皇后。”
庄太后并未叫他们起身,只是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水,随后才淡淡问道:“皇上定了谁?”
庄太后问出这个问题,孟露瞬间屏息凝神,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三人。
王熙回道:“禀太后娘娘,皇上说,三阿哥虽年幼,但岐岭颖慧,可立为太子,日后承继大统。”
他话音一落,孟露就听见自己的心安安稳稳落回胸腔的声音,庄太后紧绷的神情似乎也松懈了不少。
她点了点头,道:“王熙和麻勒吉退下吧,该如何行事,你们心里有数。”
二人道:“是,奴才告退。”
单独被留下的汤若望有些不安,看着另外两人走远,庄太后才问道:“皇上一开始就打算立三阿哥为太子吗?”
汤若望摇了摇头,道:“不是,皇上一开始说,几位阿哥都年幼,恐主少国疑,有传位于安亲王的打算。”
“是你,劝皇上改变主意的?”
“是,臣幸不辱命,没让太后您老人家失望。”
庄太后擡手,淡声道:“行了,下去吧,你立了大功,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汤若望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千恩万谢地走了。
等人走光,孟露才疑惑道:“皇额娘早猜到皇上可能会传位于亲王贝勒们?”
“他毕竟从哀家肚子里出来的。”
顺治心里怎么想,庄太后不说猜个八九分,七八分还是没问题的。她丝毫不意外顺治会将皇位传给别人,也正是怕这个,她才在前几日找了汤若望一回,如今的福临,也就只有肯听听汤若望的话了。
乾清宫,顺治打发走了王熙三人,靠在床头发了许久的呆,这才叫来小成子问:“王熙他们,去慈宁宫了吧?”
小成子顿了顿,如实道:“是,似乎是太后娘娘宫里来人将几位大人请走了。”
顺治一时没有回应,半晌后他突然冷笑一声,艰难地道:“朕就知道,皇额娘会叫他们过去问话。”
小成子低着头,不敢出声。
顺治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他也承认,玄烨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他心里最属意的,却并不是玄烨。
他与孝献皇后所生的四阿哥早早就去了,福荣又年纪太小,即便自己强立了福荣,等他一闭眼,还不是皇额娘说了算。
再者,贞妃确实也不够强大,不能做他儿坚强的后盾,这后宫,没人能大得过博尔济吉特氏。
既如此,那干脆就别把福荣拉进这滩浑水了。
他缓了一阵儿,又想到了玄烨,那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可再聪明,他也只是个孩子,跟他当初一样。
这么大个江山交给这孩子,以后也够他累得了。
顺治想了想,又吩咐小成子:“索尼丶苏克萨哈丶遏必隆丶鳌拜,让他们几个来一趟吧。”
小成子应声后退下,顺治无力地再次躺倒,痴痴地望着帐顶,有他们四个为玄烨保驾护航,玄烨的帝王之路,兴许会好走很多吧。
孟露在慈宁宫也听说了顺治召见四位大臣,这便是康熙幼时着名的四位辅政大臣了。
*这一夜很快过去,天亮后,庄太后再度去了乾清宫陪伴自己的儿子,王熙他们撰写好遗照,多次拿来给顺治过目,顺治只是有气无力地道:“朕有心无力,请皇额娘做主吧。”
庄太后又擦了擦眼泪,随即亲自接过遗诏过目,又提出几处意见,王熙等人则按着太后的意思下去修改。
等到了傍晚时分,顺治再度清醒,庄太后看着下人伺候他喝了半碗清粥,这才命人拿来遗照,哀伤道:“你看看吧,还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顺治道:“不必了额娘,我想见见佟福晋和玄烨,还有贞妃,以及皇后。”
庄太后心脏一下子揪紧,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喉头哽咽,道:“好,你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