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
车在一条窄巷前停下。
白日里时尚感爆棚的都市丽人,此时却很擅长穿小道。七拐八拐的,带着许弭到了一个房檐很矮的老店。
程玄度来过很多次,以前也不觉得矮,可看着许弭弯腰的狼狈模样,还是很不给面地笑出声。
店铺开在老巷居民楼里,甚至没有招牌,进去才能看到墙面上贴着的书法标语:老式麻辣烫。
环境倒是干净,周围还有很多穿着拖鞋丶睡衣的居民在等。
“刘叔,要两份全套的。”也不给许弭挑选的机会,自动给他做了决定。
她赌许弭应该没吃过。
老板刘叔远远和程玄度打了个招呼,“这次要打包吗?”
“打包。”说完,捡了张空桌子,拉着许弭过去等。
“不问问我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吗?”许弭有点无奈。
程玄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能有什么忌口的?不喜欢给我吃。”
是这个意思。
许弭低头笑了,“好。”
好?
程玄度有点无语,不是,他就真没听出她的语气?
不是陈述,尾调还加了重音。
是给我吃,是端走你的饭碗!挑食叉出去!
算了,懒得解释了。
出餐速度很快,为了方便客人添加调味品,打包盒并没有封口。
“我来吧,”许弭主动从收纳篮里拿了两个盖子。
他这么体贴,她应该……
“干嘛?”
手腕却被一把扣住了。
许弭疑惑地看回去。
“我要加点东西,你别急啊。”说着,满到摇摇欲坠的一大勺香菜碎掉落在碗中,随后,在许弭诧异地视线里,又豪迈地接连放了三勺辣椒和无法估量的醋。
“这么厉害?”许弭看着隔壁属于他的那份,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尝试。
“辣椒是刘叔自己做的。不是机器碎出来的那种,是炸过的干辣椒一点点砸碎的,会很香,也不是很辣。很多人就是为了他们家的辣椒过来的。”
程玄度一边解释,一边给自己那份打包,看许弭不动,也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帮他调味,“你呢,你自己来?能吃辣的话最好试试,他们家的醋也不错,吃这种东西,当辣椒和醋达到一定比例,就是味道的升华。”
“这姑娘很会吃嘛。”身边的大爷夸赞。
程玄度也不扭捏,还得意地冲着许弭眨眨眼,是自然流露的狡黠。和故作的诱惑,刻意的温和,下意识的疏离不同,有点可爱。
“你肯定没吃过,到底要不要辣啊。”她催促,好像最近在面对他的时候总有些不耐烦。
“要,你帮我调,普通辣度就可以。”
但语气明显是有些虚的。
程玄度睨了他一眼,在许弭意外的目光里,只给他放了小小的半勺。
许弭蓦地松了口气。差点就逞强了。
小时候是个病秧子,为了吃药,几乎没吃过重口的,不是不爱,是已经成了习惯。
现在突然想试试,但也怕,和那过度自由的灵魂一样,一时招架不住,只能细水长流,慢慢来。
回去是许弭开车。
路上接了个电话。
是醉酒的寻礼。
程玄度努力把身子偏向车窗那侧,手机音量也尽量调了下去,可寻礼带着哭腔的嘶吼,许弭还是没错过。
“白芥!白芥!”
寻礼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一声声问责,“白芥,我捧你的场,我错了,你能不能看看我。”
电话那段很吵,大概又是一个无趣的局,一群无聊的富二代们凑在一起,发泄着莫名的空虚,然后趁机找找乐子。
她不屑一顾,也不愿成为被议论的话题中心。
“你喝醉了。”她轻声打断。
那边却更激动了,偶尔还能听到几人起哄。
“她这是不给你面子”
“我就说吧,转身就去勾引了许懿”
“寻礼输了”
寻礼几乎气炸了。
所有的不甘和耻辱一瞬间汇集到了那个清晰的点,“你玩我呢?”
“我愿意多看你一眼,你才算个东西。还真把自己当公主?”
还是一如既往的幼稚。
好奇怪。
许弭随随便便做点什么,就能让她不高兴,点起怒火。可寻礼这样的攻击,反倒听得毫无波澜。
“反正都这样看我了,那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不要再联系了,免得脏了你的眼。我也挺忙的……”
不在阳间的几句话,寻礼有没有在意不知道,身边人却无法听下去。
一个急刹车——
车猛地停在了路边,手机掉落在腿上。
“你疯了?”程玄度惊魂未定。
那人却俯身过来,凑近,捡起了手机。却没有归还。
“寻礼,”他淡淡念出了那个名字,脸色阴沈,目光却带着安抚,还顺势把她怀中的打包盒拿起检查有没有漏。
“我是许弭。”
对面的喧闹瞬间静了下来。
“我以为上次的警告已经足够了。我不介意,陪你再来一次。你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
那层窗户纸,终是在这一瞬,被捅破了。
手机还回来时,刚才还盛气凌人的男人,突然没了气势,还有点心虚,“抱歉,实在有点听不下去。”
他先低头,倒是把她堵得说不出一句话。
原本还介意,他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你没必要在他面前忍气吞声。你又不是他母亲他姐姐,没必要包容他,更不是女朋友。何必让自己受委屈。”
他哪懂两人私下的交际。她能保持着冷静,在寻礼的攻势下维持初心保全自己,几乎是极限了。
“就是因为不是。”
程玄度把手机开了静音,丢回包里,“就是因为不是那些关系,所以才要伪装,让人无法挑错。”
许弭不懂她的处世之道,但尊重她的选择,启动车子。
可在临近津南区时,才找到了缝隙插针,“那我呢?”
“什么?”程玄度没懂。
“你说,是因为没关系才需要伪装。但你总是凶我,误会我,是不是因为……”
“别误会,”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程玄度一口斩断,“是因为你太讨厌。”
许弭:……
临到二十三号,许弭却没有停车的意思,顺势拐到了隔壁。
“要上去坐坐吗,”许弭发出邀请,“今天是满月,适合喝一杯,一个人可能有点孤单,”
都说到这里了,确实也有话想问他。程玄度没再拒绝。
只是……
麻辣烫配上红酒赏月,还真有点说不出的诡异。
就像他们的关系,明明合法,但距离却无比清晰。
许弭在精心挑选着酒杯,她在身后,抽空打量着房间装潢。
双拼别墅,几乎覆制粘贴的格局。这边却看起来更大,许是因为装潢太过冷清,几乎没有温度。
“怎么样?”许弭问。
“不怎么样,”为了表示没说谎,甚至一口气挑了不少毛病,“窗帘似乎不遮光吧?颜色也不好看,像是一块放大的脱水蔬菜,和地毯也不搭。这里放个绿植会好很多,还有这个灯……”
程玄度试着调整光亮,还是不理想。
“太冷了,在你这里。我会幻视在牙科做手术。”
身后的男人蓦地笑了。
这感觉怎么说呢,像是要一起搬入新家,在听好不容易娶到手的妻子计划他们的小家要用什么装潢。
“抱歉,我有点多嘴了,”程玄度也意识到了,拿起打包盒,转移话题,“我们上去?”
许弭点点头,怕挡住光,于是让她先上楼梯,反正她也熟悉。
而他则踩着她落下的影子,慢吞吞地跟在身后。
“有一点,我必须要赞同。”落座后,那女人不明不白地说道。
许弭把酒倒上,擡擡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轻笑,表情游离于暧昧和疏离的边缘,少了几分刻意,又带一点漫不经心,“你有时候,似乎更像弟弟。”
“弟弟?”许弭的尾音飘逸,还真是被他猜对了。
“许总虽然很温和,但给人的感觉很奇怪,他似乎更成熟。而你,虽然比他大,但好像更容易接触,身上也带一点少年气。”
原来是这个。
是窃喜的,但还是要面子的硬端着,“我怀疑你说我幼稚。”
沙发上还放着两个小熊猫抱枕,度止珩留下的,他也懒得处理,刚才看到她抱在怀里,还捏了两下。
“不是幼稚,”程玄度却认真起来,“你们都不是一眼能看穿的人,可你好像比他纯粹一点。许懿,我一点也看不懂。”
那个他很在意的问题,似乎在这一瞬,有了准确答案。
“那看懂我什么了?”
程玄度认真思索着,碗中的食物都快要黏在一起,许久,才憋出一句“算是个好人?”
甚至还带着几分不确定。
明明很敷衍,但许弭的心情却意外的好,“算是公布答案了吗?”
“什么?”
“下午那个问题,应该是我,对吧?”
竟然还记得这个!幼稚。
可想法如此,却没有说出来,而是笑着举杯,算是默认了。
“我能问问,你和寻礼是怎么认识的吗?”
他本想问得是,你们是什么关系,但考虑到寻礼的一些行为,还是委婉更换了措辞。
程玄度勾着眉,放下酒杯,“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许弭有些不确定的重覆,触碰到她肯定的目光时,又几乎一整个弹了起来,“这个王八蛋。”
嗯?
为什么要骂人?
程玄度表示非常不理解。想了想,又补充细节,“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一个派对上。后来,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可这年头,谁还能相信一见钟情呢,不过是见色起意的借口罢了。”
许弭的表情实在有点难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习惯吃辣。
程玄度喝了口水,正想说如果不习惯要不就算了吧。
对面人终于有了回应。
“Iris,你有一个很特殊的本领。”
“说来听听?”
“你能一句话就把快通破的窗户纸焊死,让人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你至少说出了我有个特殊本领。”她并不服输,也从不给人机会,一句话说得自然又漫不经心。就像突然骤然的天气,从不管你需不需要。
“是啊,至少我还能说出来。”他只能这样感慨,然后转移话题,“那寻礼呢?你们刚才……”
“他是个疯子,幼稚鬼,你们男人的通病,轻浮,骄傲,又死要面子……”
“打住,”许弭膝盖中箭,赶忙阻止,我可以听你抱怨,但请不要殃及无辜。”
“抱歉,”程玄度夹了一筷子土豆,煮过了头,还没送入口中,就先喂给了桌子。
许弭主动起身收拾,又递纸巾过去,“看看衣服上有没有。”
有点上头了。
“果然麻辣烫还是要配汽水,”程玄度吸吸鼻子,“你知道老汽水吗?橘子口味的,很好喝,气没有可乐那么多,也不算很甜,喝起来很清爽。”
桌子已经收拾好了。
许弭又坐回原位。没有顺从地和她讨论老汽水,深沈的目光径直落在她的身上。
“今晚,我又发现了你的第二个技能。”
“转移话题,也是一流的。”
瞬间没了兴致。“你今晚好像很喜欢观察我。”
“我一直都喜欢,”他毫不遮掩,“我没有恶意,你不想告诉我的,我不去窥探,也不会逼你。只是有时候,我有点好奇。”
终于到了今晚的重点了吗?
程玄度放下筷子,没什么表情地看他。
“止珩说,很多人都喜欢你。温倪说追你要排队。舒一说你很不容易。他们了解到的,好像只是某一层面的你。你似乎,和所有人关系看起来都不错,但其实,只要细细观察,就会发现明显的距离。”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要假装,要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要选择顺从。”
从开始的有点感动,到最后的冷静清醒。
选择?她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
那你呢,许弭?
而真实问出口的,却是很有白芥风格的一句“那能先告诉我吗?”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奇?”
许弭哑然。
而她似乎有所预料,在发动二技能躲开后,又用一技能,完成了最终一击。
“可别告诉我,你也对我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