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木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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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掌之间拓开红色漩涡,漩涡中心荧光一点闪烁,我双目紧闭念了一声佛,掌中荧光逐渐化成实体——飞速运转的罗盘宛如一场又一场永无停息的宿命。
我说,“沈伶,你看过世间万千的浮沈过往,可也有看过自己的那一份?”
沈伶哑然,他将手中酒坛摔了个粉碎,擡手抚上胸口,平坦光洁的胸口上一道暗紫色的瘢痕宛如天边星子,他看看自己胸前的瘢痕,那道十字星的痕迹,又看看自己空空的掌心,用力地摇摇头,“不可能!呵呵呵,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一边叫着笑着一边转过身去,门扉打开,冬日暖阳照耀进来,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望着他的背影,我叹了一口气问道,“它是不是还在你和孟星的家里等你回去?”
沈伶没有再回头,他就这么在一片暖阳之中化光而去,徒留两行血泪。
年前缠绵了几场足以没过脚踝的大雪,后来雪停了,空气变得干冷。
再后来,便是上次沈伶带着冬日暖阳来了一趟,时至今日天边依旧艳阳高照。
我以前还能通过天气判断沈伶的心情,可是自从他神经错乱以来,好像这天气预报也不是那么的准了。
再再后来,春暖花开,枯木发芽。沈伶没再回来,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缘法尽了。
还挺可惜的,好像与这些奇奇怪怪的老朋友的最后一面,我们不是争吵就是错过,总是不能够好好的道声别。
后来的他们又都去了哪里呢?我总是不得而知。
白泽应该还在某个山头炖肘子,杨倏应该还在投其所好地苦恋姬忽;
混沌和乘黄不知道有没有要个小崽子的计划,至于沈伶……
自那日一别,沈伶便给自己从天上地下找了块儿最最平稳安逸的地方放松心情疗愈心灵——自从谢言灰飞烟灭之后,幽冥司长久地没人掌管,原本寂寥的地方更显得空旷安静。世人皆知,幽冥司有奈何桥,奈何桥边有一片繁茂生长的曼殊沙华。沈伶也不嫌弃那花晦气,一袭红衣便落入红花丛中。醉时只在花前坐,醒来便在花下眠,就这么没日没夜地买醉,酒坛喝空一个便再化出一个。既哭且笑,既饮且歌。酒坛无尽,愁亦无尽。
这么浑浑噩噩过了有个十来天吧?忽有一日,也不知他是泪干了还是愁断了,便就像那被佛祖点拨突然开悟的大和尚一般,竟然从花丛里爬了起来,拾掇了周身,收起了酒坛,又再次化光而去。
海棠环抱的小院景色依然,清风裹挟着花瓣的馨香在半空中调皮地打了个旋儿叩响归家人日思夜想的小木门。
沈伶推开门走进去,目之所及,阳光,微尘,空室,长榻。榻上端坐一人,唇边总是荡漾着淡淡的微笑。
他说,“小星星,我回来了。”
榻上人道,“当然啦。”
沈伶轻轻走过去,榻上人也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起身与他面对面迎上去。
他张开双臂,那人也张开双臂,他们互相环抱住彼此。
他说,“小星星,我很想你。”
怀中人道,“当然啦。”
他的眼泪滚烫,心也滚烫,可是开口却万分悲伤,他说,“小星星,我们就这样,结束在这里,好不好?”
怀中人微笑地仰面看向他,机械地重覆道,“当然……”
沈伶心中大恸,他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无限悲苦深深地吻上了怀中那双冰凉木讷的唇!
沈伶的右手环抱住怀中人腰身,好像恨不得将他与自己迅速合为一体;沈伶的左手托住怀中人的后脑逐渐加深这个吻,双目紧闭不愿睁开。而那左手掌心一片红光闪过之后便是黄色,蓝色,白色,三种颜色交相辉映的彩色荧光,如飞蛾,如游鱼,如灯笼,如羽毛,如梦似幻,自怀中这副躯壳体内源源不断地沁出。
“小星星,你看,这么多年我一直用术法维持着不让它们雕零衰败,你看这花这树,它们都在等你回来!”
“当然啦。”
“小星星,你看,这坛子上贴的字条都化成土了,但坛子里的酒还和千年前咱们埋下时候一样香!”
“当然啦。”
“小星星,这可是我跟西王母求了好久才求来的凤凰尾羽,据说戴上它能得到庇佑一生平安,你喜不喜欢?”
“当然啦。”
“小星星,虽然一颗牙不能变成牙牙树,但是会长出牙牙花哦,你听听它在说什么?那是你在叫我的名字呢!”
“当然啦。”
“小星星,你一定是太爱我了才会又回到我的身边,对不对?”
“当然啦。”
……
“你便是孟星么?”大红花轿里走下来的红衣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
“是,是的,”记忆中的少年见他问起自己局促地点点头,又反问道,“你,你是谁啊……”
“我么……”那人走到孟星身侧,极自然地拉过他的手,“孟星,我是沈伶。”
记忆联通的一瞬间,怀中躯壳分崩离析化作千万晶莹碎片,碎片中红衣男子的一颦一笑与千年前那个少年风姿交相辉映。
他们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同喜,他们共醉。
碎片重重,人影重重,他唤他小星星,他喊他沈伶。
忽而一阵狂风透窗吹过,万千碎片和着万千光芒飞向天际,漫山遍野的海棠花树尽数雕零。
那天夜里,大历臣民看到了有史以来最宏大美丽的一场流星雨。
流星雨后未及半刻,天边轰然炸开一道赤色闪电,有能掐会算的术士拈着山羊胡子道一句,“天相凶煞,岁在辛酉。”便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