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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欢直直地盯着宋薄手里的狐狸幼崽,咽了下口水,眼睛发亮,但还是问道:“你怎么掉到池子里去了?”
“我...我上山不小心脚滑,就掉了下来。”
何欢也曾不小心被地上裸露的石块扳倒过,因此也能体会一二。她就是觉得眼前的男子委实倒霉了些,虽然莲花池的另一边仅靠山脚,但也不至于滚下掉进池子里。不过她没往下思考,目光牢牢地黏在眼前的动物上。
“这是你的?”何欢指了指白花花的小狐狸,有些心动。
“额——”宋薄捏着狐狸的后颈,垂眸看着紧闭双眼的苏瑜,犹豫了几下。
反正他也没醒,应该听不到我说什么吧?
于是他松开手,让狐狸趴在怀里,“我的,是我的。喜欢吗?”
何欢点点头:“喜欢,我还没有见过这种毛茸茸的动物呢!它是什么?”说着往前走近了几步,但又像是在顾虑什么,脚步停下,甚至后退了小半步。
宋薄眼睛转了两下有了主意:“它是狐狸。我误入此地,身上又正好湿了。你这边可有暂留人住的空房子供我休息?作为回报,我把这狐狸借你摸摸。”
怕何欢心生恐惧担忧,又说,“你要是害怕,只管找你家长辈过来。我和他们谈。”
“不用那么麻烦,他们都在前面,走几步路就到了,你跟我过去吧。”何欢摇摇头,把肩上的竹篮向上提了提。
她走在前面,一蹦一跳的,时不时回头看着宋薄有没有跟上。宋薄则抱着狐狸缓缓跟随,不多不少,一尺距离。
“哦哟,这人怎么湿成这样?”一个少妇擡起胳膊擦了额头上的汗,她模样俏声音娇,即便是寻常的一句话都像是块蜜糖似的甜,鼻尖上的一颗小痣无端的妩媚。
何芙问何欢,“你从哪儿领的人?”
“后山的池子旁。”
“那地方?”何芙眸光闪烁,“平日也就你和你弟喜欢往那边跑,居然还有人去那个偏僻的地方,真奇了怪了。”
何欢解释:“他脚滑不小心摔进池子里,正好我路过,就把他领回来了。”
何芙的目光顿时亮了下去,往前走了几步,又想是在顾及着什么,又把步子缩了回去。也不看宋薄,而是朝着何欢,眉宇间俨然兴致勃勃:“你领他要上哪儿去?去村长那儿?”
“嗯。”
“那可太好了,你务必得把人送到村长那去。”
“婶子去吗?”
何芙有几分意动,红唇嘟囔了几下,却还是道:“算了,让人看了影响不好。左右村长做主,你只管把人送去就是。”
“快去,别耽误了时辰。”她赶忙补了一句。
“嗯!”何欢简单告别何芙,带着宋薄在村子里走着。
宋薄回头瞧着何芙摸着手腕上的银镯子,嘴上挂着清甜的笑,倒与他初见她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事实上,这整个村子都与先前他居住的村子完全不一样。至少目前所有村民的眼里没有染上血的狠光。秩序井然,邻里和睦。
“你这儿的人是之前就这么少吗?”宋薄看向正在太阳下劳作的妇女们。
何欢显然也注意到宋薄的目光,她的视线落在田里辛苦的婶婶们,咬唇,语气失落:“不是。现在在打仗,爹爹和叔叔们都去战场了。”
宋薄微怔,脑子立马推测到这个时空所处的时间段。
何欢抿唇耸耷着肩,她被勾的有点想她爹爹了。只听见那个奇怪的男子在后面说道:“很快就结束了。”
她不解地停下脚步,回望脸色有着繁覆花纹的青年:“什么?”
“仗很快就要结束了。”
如果他记得没错,这次是他们南缘国的胜利,而此后雾蒙国会签订协议将太子送过来当质子,两国进入和平相处阶段。
何欢虽希冀着,但理智告诫她不可随意抱有期待。于是便是再期待,也不表露,闷着头一直走:“你难不成是神仙?快走吧!我可没那么多功夫听你瞎吹牛!我弟还等着我呢!”
宋薄无奈地笑了笑,小心抱紧昏睡的狐狸。
也罢,反正是过去的投射,也改变不了。他身上粘腻得不舒服,要尽快换下才好。
何勇躺在院里乘凉,耳朵即便听见了动静也不起身,慢悠悠地摇着蒲扇,眼也不睁:“谁啊?”
“何爷爷,是我!”
“是小欢呐——”何勇一听,立刻坐了起来,笑眯眯地从旁边抓了把花生递到何欢手上,“给,吃点花生解馋。”然后才接着问,“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了?”
嘴里问着,眼却率先看到了宋薄。何勇微微皱眉,倒也没什么,只悄悄拉拉何欢的衣角,小声劝道,“你这么快就找了个男人做夫婿?我看此人不妥,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何欢无奈:“何爷爷,这人是我从后山捡到的,就在那池塘。他想暂住我们这边休息一晚。”
“哦,不是夫婿啊...那就好,你爹临走前特意嘱咐我多照顾你呢,别等他回来了,发现你成婚了,那可万万不行!”何勇半开玩笑,然后揉揉何欢的脑袋,摆正脸色对宋薄说道,“我家有空房,你就住我这吧。”
宋薄对住所不挑剔,现阶段有房住就行,当即行了个文质彬彬的礼:“多谢。”
虽然抱着个狐狸,显得这礼有点不伦不类,但是何勇见他这样却是眼前一亮,一把抓住宋薄的肩膀:“小夥子读过书?”
“读,读过。”宋薄眨两下眼,对目前的形势竟一时看不清了。不由得抱紧小狐狸,汲取安全感。
“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教书?免房费哦!”何勇拍拍他的肩膀,那动作那神情,怎么看都觉得不怀好意。
宋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怀里狐狸的触感终究是将他即将出窍的“灵魂”给拉了回来。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更别提按时间推测,这很有可能是三十年前,他自己都没出生呢,就别说回去找亲戚之类的胡话了。而且若是那古怪的莲花池真有什么隐秘秘辛,他待在这儿也好随时回去。
他到底还差三个月就能平安达到地府转世投胎了!
他抚摸狐狸的毛,成功把自己给说服,随后对何勇说:“可以。”
“爽快人!来来来,我来给你具体商讨一下......”
*
宋薄冲了凉,换了件舒坦的衣服,扭几下酸疼的脖子回到屋子里,疲惫地躺在床上。
“真是一觉起来,什么都变了啊......”宋薄感慨完,转头看着还在睡的苏瑜,手指点点小狐狸的额头,“你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到现在都不醒?”
他拇指和食指摩挲,指腹摩擦间仍能感受到皮毛的柔软,谈不上喜欢但也说不上讨厌。只是回想起何欢临走前小心翼翼抚摸狐狸头的神情,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某种很值钱的东西,于是看着苏瑜的眼神逐渐的古怪起来。
“算了,我猜你也不喜欢被人摸毛。之前拉一下衣角都不给,要是让你知道我让别人碰你,我少不了又得受眼刀子......下次不会了。”
晚风呼呼地吹,树叶唰唰的响,宋薄摸了一下鼻头,觉得对着一个睡着的狐狸自说自话的模样实在是蠢笨了些。
但是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不是吗?唯一陪伴左右的,也就只有这只狐狸崽。
“教书啊......啧,我只会读书,不会教啊!万一教坏了怎么办?这究竟是真的过去,还是又是幻境?要是假的还好,万一是真的过去,那我岂不是误人子弟?”宋薄絮絮叨叨的,全心全意地自己和自己唠。
狐狸的耳朵尖动了一下,爪子朝里面缩了缩。
第二天宋薄早早起身准备去学堂,怀着忐忑和不安,但看到了一个个仰着头的孩童们,还是硬着头皮上去。就这样一上就是半个月过去了,他也算是在村子里混了脸熟。
不过他还是没忘记自己要回去的事,利用空闲时间赶忙准备去后山好好探察。谁知路过浣衣的河边看到何芙不小心踩空,宋薄急忙抓住她的胳膊。
何芙站稳后不动声色地挣开了宋薄的手,感谢道:“多谢先生了。”
“没事,只是这地方陡得厉害,而且我看石块都有些不稳了。怎么不换块地方洗?”
“大家都这么洗过来的,没什么要紧的。再说了,这附近也没块完整的地方,去哪儿不都一样?”
宋薄环顾河岸四周,确实,要是能下脚不沾水的,还真就只有何芙脚下的这块倾斜着的大石块上。
可是落水非同小可,即便这河流不深,沾湿了衣物裤腿,总还是麻烦些。宋薄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仅剩的银钱出来。虽然是三十年前,但是货币的款式也还是那几样,没什么变化。
他一股脑把钱袋子的钱递到何芙手上,何芙惊讶:“这是?”
“钱啊,”宋薄答得自然,“我对这边不熟,你就找些熟悉的人,花钱请人修块专门的地出来,这样大家日后洗衣服都方便些。”
何芙捏着手里的银钱,只觉得烫的厉害,嘴里直说:“太多了,太多了......”
“剩下的就你自己分配。”
“嗯?”何芙一楞。
“你家小孩生病了吧,正是用钱的时候。可不能耽误下去。”宋薄眼尖,一早就注意到何芙原先手腕上的银镯子不见,又结合这几日何花没来上学的情况,心里自然有了谱。
“再说了,何花这么乖,也肯学,得早点到学堂里才是。虽说女子做官的少,但也不是没有,不是?”
何芙忍住眼眶的泪,声音有些哽咽,但言语里尽是对自己孩子的骄傲:“小花这孩子,是随了她爹那样能干。就承先生吉言,来日她要是成就大事,我必定让她好好孝敬您!”
宋薄咳了几声:“孝敬不用,真不用!”等到何花出人头地,他还指不定刚刚出生呢!不过,他或许可以借此让自己的仕途更加一帆风顺?
可想了几下,宋薄又好笑地摇头否定。
不过是幻境罢了,又不是真的过去,怎么可能记得住自己呢?
“先生可是要去后山莲花池那儿?”何芙却在此时冷不丁地出声,眉宇间有了些许的凝重。
宋薄见状,神色也严肃起来:“是。你可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坦白说,我知道的也不清楚。自我有印象起,爹娘就不让我去莲花池那边玩耍,更是让我将来转告自己的孩子这件事。不过,我们村子有几个孩童比较顽皮,不爱听长辈的话,年幼时曾撺掇着我也去,但我不愿违背爹娘的话就没有。谁知他们偷摸着去了那里,结果最后都没回来。”
“都没回来?”宋薄疑惑道。
何芙点点头:“没回来。没有踪迹,也找不到尸骨,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可找人查过吗?”
“查了。但是我们村子小,官府不愿花大力气管,见查不到就走人了。至此,就再也没人愿意让小孩去那玩了。”
“先生,可是有法子?”何芙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宋薄,眼含期许道。
这怪事发生多年,谁知道将来那东西会不会逃出莲花池直逼村子里作祟,因此村子里的人无不心中惶惶。再加上近年战乱,村子里的男人都上了战场,留下他们老弱病残的,怎么能抵挡得住!
因此在看到宋薄全身从莲花池而退时,村子里的人都点起了希望。
“这...我得先看过再说。”宋薄没把话说死,告别了何芙便只身前往后山方向。
他走到记忆中的神庙处,然而那里却一片空旷,唯有那间小木屋还在。只可惜他早就问过其他村民木屋的用处,得到的也不过是放些杂物的答案。
“先生在看什么?”何欢背着竹筐刚好碰见了宋薄,就问了一句。
“在看景色啊。”宋薄很快回答道,眼神默默放在了何欢上,多了个心眼问,“这边景色不错,为什么没有人来呢?”
“大家都在干活,所以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像先生这样欣赏景色。”
宋薄笑了一下,半真半假道:“我听人说后山的莲花池轻易去不得,有一只水鬼在那,会专门抓在池边玩耍的人。莫不是传言是真的?”
那何家村拜的女神像和何欢有八成的相似,若说其中毫无联系,他是断然不信的。可眼前分明是个少女,又和常人无异,宋薄实在是想不通土匪雕刻她作为石像的缘故。
何欢听了这话,脸色古怪了一瞬,既有震惊又有困惑:“真的吗?”
这回轮到宋薄糊涂了,莫不是真的想错了,他被困在此并没有她的手笔。但既然扯了鬼话,就得努力圆回来,不过他还是坏心眼地反问了一句:“你不知道?”
“后山...后山确实古怪,也害死了不少人,”何欢没什么弯弯绕的心思,年纪又轻,有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因而宋薄轻轻松松就遮掩了过去,“原来竟是水鬼作祟吗?”
“那先生可有破解之法?”她又问道。
宋薄:“嗯?”
何欢以为宋薄没听懂,好心地又重覆解释一遍:“先生可有破解之法?就是让水鬼离开的办法!”
果然一个谎言还得需要另一个谎言做补。
“时机未到。”他故意用一种很神秘莫测的口吻说道,听得何欢一楞一楞的,目光也逐渐热烈了起来。
所以...他是不是又间接地惹了个大麻烦了?
宋薄看着面前的莲花池低头思索着。何欢早就离开,因而便只剩他孤单一人。
为了以防万一,他特地又在池边绕了几圈,直到确定没有人才放心蹲下,敲敲岸边的土块:“前辈?水鬼前辈?在吗?”
无鬼应答。
宋薄不死心地拿了个石子在边上的一个石块上又敲了敲,试图唤醒沈睡在水底的水鬼老大哥:“大哥,大哥,我真的有事请求,别睡了!”
然而他还是没有听到有任何的应答,颓废地在池水中扔块小石子,短暂的涟漪之后就是再无动静。
宋薄只好无功而返,回来碰见何勇在端菜,就顺手帮了一下。
何勇看着宋薄把饭菜端过去的身影,不禁有点触动。他早年丧妻中年丧子,到了老年孑然一身,便做主和宋薄在大树下一起吃饭。
他从厨房拿出酒,给自己倒了一盅,又作势给宋薄也满上。
宋薄连忙制止:“我不喝酒,还是不要给我倒了。”
“男子汉大丈夫,连酒都不喝,也不怕被笑话!将来娶媳妇怎么办?别人给你敬酒,你也推脱不成?”
“这将来的事,还是将来再说吧——”宋薄用力拦住何勇跃跃欲试的手,见他执意,只好道出实情,“喝酒容易失态,我不喜欢。”
“酒可解忧消愁,酒后更是会口吐真言,这么爽利快活的事你小子居然不愿意,真是可惜啊!可惜!”何勇嘬了一口酒,咂咂舌,看上去很是陶醉喜欢。
酒过三巡,脸上染了红,也渐渐敞开了话,“这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快了。”宋薄夹了块黄瓜。
何勇眸光一闪,显得几分精明:“能有多快?”
“我也不清楚。”
他到底喝醉了没有?
可宋薄又看何勇笑眯眯地摇晃着酒瓶在那不间断一口口喝着,眼睛分明已经浑浊了起来,俨然一副喝醉的姿态。
何勇又饮了一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就要回屋歇息。宋薄看不过去,准备扶一把,就被何勇轻轻推开:“好孩子,你自己先吃会吧。我自己可以,之前都可以,没道理你来了,我就一下子老得不行。”
趁宋薄楞住的时候,他便颤颤巍巍地走进屋内。
“别看了。”
宋薄回过神,立刻回头,只见白狐坐在对面何勇的椅子上,睁着乌黑透亮的眼珠望向自己。
“你醒了?”
“醒了。听到你们对话才过来看看。”
“你也觉得他话里有话?”宋薄说。他拿过还有点底子的酒瓶,在鼻尖轻嗅,微微皱眉,终是放下。
苏瑜说:“我与他们不怎么交谈,不及你了解得深。只是这老人家没醉却故意装醉,我以为他是特意给我们时间交换信息呢。”
这回轮到宋薄糊涂:“交换信息?你早就醒了?”
“是。”苏瑜大方承认,“在你教书的时候,我就去这村子周边转了转。这边与普通村庄几乎无疑,非要说古怪的地方,就是那后山莲花池给我的感受很不好。我每次去,脑袋都晕晕沈沈的,根本探查不到有用的东西。”
见宋薄脸色难看,他有些不悦。不过鉴于他还没恢覆人身,所以宋薄根本没看出。
“你别告诉我,你想一直待在这里。”苏瑜说。
“不,”宋薄摇头,他脸色差是因为苏瑜的后半句,“坦白说,越在这里待着,越给我莫名的疲惫感。一种...想要一直待在这里的错觉。”但是在池子那边却异常的清醒,没有半点不适。
他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跟你口中的晕晕沈沈的感觉类似。或许,他们想要将我们永远困在这里。”
“但是他们似乎都是活人。”
墨色的眼珠缓慢转向房屋的方向,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落院中,宋薄道:“那又怎么样?过去事不可追,我们能把握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