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风雪萧瑟,朦胧清晨,古寺寒寂。
那抹素雅身影伫立万阶处,瞻望落于深寂之中的隐寺,沈寂肃穆,听着古老钟声回荡整个山头,心底默然起敬,只觉洗涤内心一切燥意与尘埃。
沈喻妧拢拢衣领,驱去寒气,踏着积雪,蜿蜒阶梯而上,长月想接过她手中的香贡,却被沈喻妧拒绝。
古寺藏于深山,打了霜雪的石板路,延伸至山顶,路上,有遇挑水扫地的僧人,偶见稀疏的香客,她走得很虔诚,待至山顶,已微有喘意。
静善寺内,少女虔诚地双手合十,跪于古佛前,悲喜皆由心定,不怨怼,不躁进,不过度,不强求,随俗浮沈。
这是她所祈求的,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可避免很多疾苦之境。
好似又怕自己做不到,少女在佛像前跪了很久,直到耳边传来钟声,她才缓缓起身,点上一烛莲花蜡,落于祈愿台上,带着释然的背影离去。
沈寂的石板路上,长月跟在沈喻妧身后,望去那张清冷的侧颜: “大小姐,您可是为婚事而烦恼”
回应的是寒风萧萧声,沈喻妧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这佛门净地,说谎最是大忌。
风雪好似能察觉人心,此刻间竟是越下越大,将万层阶梯覆盖遮隐,完全阻隔了下山之路。
正当两人不知该该如何之际,一位负责专门接待香客及贵人的知客僧人前来,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这雪势愈大,此刻下山危险,随贫僧往客堂宿至雪停,再离去,可愿”
沈喻妧望着这场势头正大的雪势,点点头,对僧人一礼: “有劳知客大师了。”
“施主请随我到这边来。”知客僧人着引沈喻妧前往客堂,在一间素静禅室而停, “两位施主,暂且在此处休息,内室有些修身养性的经文,可供施主修习抄写。”
沈喻妧谢过知客僧人后,进了客堂内,佛香淡淡,让人郁结难舒的心情顿时散去,此刻间,沈喻妧只觉好似受到指引,坐于檀木矮桌前,轻轻拿起于桌案之上的《心经》看去,很快便入了神。
夜幕渐临,客堂外雪势渐小,沈喻妧放下经文,微微扭着脖颈,回头看去,长月已然在等她的时候睡着了。
她起身,动了动发麻的腿,腹中响起咕咕声,她想着,应是方才入神之际,未听到斋堂的木鱼梆声,错过了午斋,因遵循过午不食,也不愿给人添麻烦。
她瞧着夜色,觉得山顶古寺的夜景格外之美,是在京城都看不到的美景,能赏景也是好的。
她披上似雪般绒毛斗篷,在曲径通幽处,那间闪着微亮的禅室隐于山谷,禅房前有一菩提树,其叶即便在寒冬,也依旧绿郁。
沈喻妧顿足仰头,都说菩提乃苦难之树,包涵世间一切受难的人们。
世间人们把菩提比作因果之道,因矢志不移而终获正果,也由怯弱认命而造成悲凄的因,她不禁闭眼,想在此处求一个大彻大悟之感。
直到那抹锦衣长袍的男子出现,打断了她自欺欺人的幻想,在细雪纷纷里,他从屋内而出,踏着厚重的雪,与沈喻妧的视线相撞,她微微一讶, “太子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谢谦没有说话,刹那间,只手掐住那暖意细长的脖子,将她狠狠摁于那颗菩提之下,本就高贵英俊的脸庞在天地白雪间愈显冷漠,大手其温度堪比寒冬,冰凉攀锢着沈喻妧的皮肤,如毒蛇环绕在致命颈间。
就是这样一张透着少年感的脸,在这颗万物包容的菩提树下行杀戒。
“沈小姐,你为何会在此”谢谦审视着眼前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子,姣好的脸庞上痛苦的挣扎着,那双小手不觉攀上他的大手,好似在无声求饶。
“一介女子,何故会到寺中来”谢谦多疑,漠视着她,好似眼前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暗室里那些不听话的疯狗,他摩挲着少女的皮肤,却与他所接触的那些不同,皮肤之间明显的触感,让他几乎要失去理智,手间不觉用力,眼中带着赤红,与浓重的杀戮。
沈喻妧单薄的背被生硬抵在树干上,大脑只觉空白,她双眼失神地望向他身后那座禅室,这般岁月静好之景前,她却无力再去欣赏。
她不过是心底无望,在将要结束沈家之女,嫁于他妻之际,对于自己心中所剩的妄想,求一个尘封落定。
她绝无有跟随及探索谢谦之妄,也知他此刻深居于寺中,若是被外人知晓,定是会掀起朝中风波,于他不利。
她明明处处避锋芒,过着别人眼中的模样,苦其一生将自己困于深府,活得那般小心,可到头来,这条路她终是走错了。
沈喻妧第一次觉得苦涩,又无能为力,在极度窒息下,落下了那颗强忍半辈子的眼泪,也是第一次在外人眼里,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那滴泪,滚烫又剔透,滴在那只冰凉无情的手背上,谢谦察觉到手背之上被灼烧的感觉,瞳孔微缩,眼里竟浮出几分恐惧,好似让他联想到了什么,明明只是一滴眼泪,却在他眼里,犹如案板上宰割流淌的热血,透着一股腥狞,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猛然松开手,将手背一通擦拭于衣上,又连连退了几步,惶恐般,跌跌撞撞往禅房跑去,绊于门槛,好不狼狈。
沈喻妧身子滑落在树下,双脚发软,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在怔坐半响后,才恢覆了常日的气色,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缓缓起身,触了触脖间发热的痕迹,望去那间极其安静的禅室,擡着步子,转身离开。
那刻间,一颗菩提果从树上掉落于那双绣鞋前,止住了沈喻妧的脚步,她微微弯腰,拾起那颗菩提果。
都说菩提七年一开花,十五年一结果,此间向往之人蕓蕓众多,她能见旁人求不得之景,又怎么不算是件幸事呢
她将那颗菩提果用手帕收藏着,好似舒了口长气,似是挣扎半久,最后走进了那间禅房。
堆满成山的经文快要淹没那缩于角落的男子,此刻看去,竟同孩童般,让人心疼。
沈喻妧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方才死亡的恐惧感还未曾消散,她不敢离他太近。
“太子殿下”她哑着嗓子,唤了声,那躲于角落的谢谦并没有回答她,也没了方才狠厉的表情,从那双不安恐惧的眼中,沈喻妧看到了很多她难以读懂的东西,只觉眼下的他,在真正的害怕。
她揣着小心翼翼的心,挪着脚步,靠近他。
好似察觉有人靠近,谢谢转动着眼睛,朝她看去,眼里生出抵抗。
沈喻妧扫过他一直紧捂的手,轻声又温和地问: “手怎么了”
谢谦将手捂得更紧了,那双原本严厉不带任何感情的眸子,此刻浮现几分小孩般习性,躲避着沈喻妧的询问。
她鼓起勇气,离他更近了几步,缓缓蹲了下来,同他平视,她酝酿几番, “给我看看你的手可好”
此刻的谢谦竟是意外地听话,任由她拉过那双手,仔细查看了起来。起初她还以为是他进屋后摔到哪里了,检查后并未发现任何伤口。她不禁擡起眸来,第一回趁着他这奇怪的病发作时,大胆地打量着他。
谢谦生得好看,比起那些英俊的世家公子模样,他是白皙的面孔间带着几分柔和,面如冠玉,眸间好似朝露一般清澈,只是在很多时候,他加以伪装自己,让自己看起来多了分放荡不拘,又显眼行事,被世人误解。
就这般来瞧,他的样貌当居是京城世家首位。
沈喻妧也只敢暗暗想着,她将他扶起来坐于桌案前,馀光瞥及那些经文,终是忍不住地问了: “殿下何故抄这般多的经文难不成比女儿家的烦恼还要多不成”
谢谦只摇头,不说话,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像极了一个乖孩子。
沈喻妧被他这幅模样逗笑了,她隔着桌沿,附身看他,想从他眼中寻求答案: “这样看殿下,竟是有几分可爱。”
听到可爱这个词,谢谦的脸色一下变了,沈喻妧也本能地收回腰身,偷窥着对面人的脸色,没有倾覆而下的怒意,她才再度打量去,见他说了第一句话: “不喜欢。”
沈喻妧没懂,她又问: “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可爱。”谢谦拼命地摇头,嘴里还说着含糊不清的词:不喜欢可爱,母后不喜欢,不喜欢!”
听清楚后,沈喻妧楞了半响,有些不能反应过来,只得顺着他的话哄道: “好好好,不说不说,那殿下最棒了殿下是最棒的,好不好”
她移开他那卷未曾抄完的《地藏经》,思绪一会,从袖中将那颗菩提果摊开在手心,递于他面前:
“都说这菩提果可以解忧平安,明心见性,望殿下往后福德无量,此生无忧。”
此后,应是无缘再见,她已然过得糟糕,既命运无解,就将这包含众生的菩提善果送给他吧。
沈喻妧将那菩提果放于他手中,千言万语皆化作一笑。
恍惚对视间,她觉得两人视线有些其他意味在内,她忽然有些心悸,眨动了几下睫毛,侧目将台案上一盘糕点拿过,依旧带着哄小孩的口吻,骗道: “我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了殿下,不如就拿这盘糕点当做回礼吧”
她歪头看着他,带着些许炽热目光,投向他。
不知何时,谢谦已然恢覆了神智,他不动声色看着眼前这个不怕死的女子,冷抿着唇,眼里再没有如孩童般的清澈,他盯着她: “回礼”
他将视线落于掌心那颗黄棕色的果子,皱起眉,眼里可见嫌弃。
“对呀,回礼……”沈喻妧接道,话说了一半,她察觉到对面之人的那道严厉视线,带着审视。她只觉周身寒意四起,手中糕点抖落之际,被谢谦接住了。
他就那样坐于椅上,一只手接着掉落的糕点,而那只握着菩提果的手始终未动,就那样放于桌前。
谢谦将糕点盘冷冷推于少女面前,语气生疏又冷漠: “拿走,出去。”
简言意骇的几字,下了逐客令,沈喻妧不敢再看他一眼,低头端起那糕点,出了禅室。
外面的寒冷温差让她冷冷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往后看,只往自己的客堂走去。
禅室内,谢谦的视线久久落于那颗菩提果上,冷冷一笑,这种东西也就只有无用之人才信,他向来不将希望寄于这些之上。
他手掌聚拢,紧握,随后将它丢弃于篓里,当做废弃之物。
待沈喻妧到了客堂,长月已经在门口等候已久,见她来,便上前两步迎道: “小姐,这么冷的天,您去哪里了”
沈喻妧拢拢衣领,遮盖着脖间发红的痕迹,将那盘糕点递上: “去寻了些吃的。”
长月接过,替她收拾了起来: “小姐,眼下风雪暂停,可要借此下山去”
沈喻妧点点头,也该下山了。
两人收拾好包袱后,知客僧人为她们引路,在山门之际,她唤住了欲要离去的知客僧人,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 “知客大师,小女在客堂内看经文之际,发现一本叫地藏经的经文,能否告知此经文有何作用”
知客僧人一楞,为她解释道: “此经文可清心静气,戒除心中邪念,也可助忏悔业障。”
说完,他有些疑惑,一般的客堂间,不曾放置《地藏经》及《往生咒》此等超度经文啊
沈喻妧一楞,眼前浮现那堆积成山的经文,只觉得他应不是嗜杀成性之人。
她冲知客僧人一笑, “谢谢了。”随后便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