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折磨
    清晨，窗外鹅毛大雪翩飞，如漫天血色柳絮飘然而下，苏子沐站在房间落地窗前看得出神，馀光中一人手攥着件白毛狐裘披风缓步走近。
    在狐裘就要落在肩上时，他向前迈了两步避开这虚伪至极的一幕，擡手露出手腕上的锁灵环， “这么好心，不如解开这东西，用灵力御寒比法器有用得多。”
    容诺拿着披风沈默半晌，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大雪， “想去人界吗”
    他侧目睨去，对方回过头微微一笑，继续道: “人界应当也落了雪，要是不喜欢魔界雪的颜色，我可带你去那边。”
    大概是出生之地灵域中没有四季变换，又因为初见之时太过惊艳，苏子沐对雪有种特殊的情怀，每遇见下雪，便会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他的确喜欢雪，但还没喜欢到能与仇人平心静气去赏雪的地步。
    转身回到屋内，他面朝墙壁侧躺在床上，放空脑中那些理不清楚的念头，送客之意显而易见。
    “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容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闭上眼没去理会。
    “苏子沐……”片刻后，那人声音哽咽道， “你到底想要我如何”
    这话苏子沐都不知听到多少遍，也回答过多次，他的要求无非就两个——毁了南辕寄风的肉身和放他离开。
    然而这人一个也做不到，现下他已经懒得再费口舌。
    晚上灭了灯后，隐约有个黑影翻窗进到殿中。
    苏子沐缓缓从床上坐起，瞧着窗户那方忍不住皱起眉， “你怎么来了”
    木炎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胸口，不答反问: “他欺负你”
    苏子沐顺着人目光低头瞧了眼，洗漱过后他仅随意披了件衣服，衣襟开至腰间，前胸肌肤大片裸露在外，借着雪光昨晚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尤其是右侧锁骨下方的那处咬痕显眼非常。
    “不是。”他将衣服裹紧遮住胸口肌肤，催促道: “有事便说，说完赶紧离开。”
    “那具肉身找到了，未免打草惊蛇吾并未动。”木炎牵起他往外走， “吾现在带你去毁，然后离开这里。”
    “容诺不在魔宫”苏子沐驻步问。
    木炎抿唇望向他眼，垂下眸子盯着地板不答。
    见此他心中已然有数，说: “等人不在魔宫时再动手。”
    那具肉身已经找到了就不急于一时，不然到时人追上来，肉身怕是不能毁个干净，他也可能走不掉。
    容诺近段时间频繁去探禁地，想从禁地赶回魔界怎么也得费上一番功夫，等人到了禁地是毁掉肉身和他脱身的最好的机会。
    “啪叽”一个透明小团子滚到地上，继而化成了一个三四岁奶娃气鼓鼓地瞪向木炎。
    木炎捞小团子的手悬滞在半空片刻，讪讪收了回去，睨着小团子的眼神中迸发出缕缕杀意。
    小团子往后一缩，扒拉上苏子沐的腿擡头眼巴巴地瞅着他: “要血。”
    刚活过来那会儿这东西才能勉强凹出个透明人形，现在已经浑然是个人的模样，不过细细看便可瞧出端倪，那肌肤最外层仍是透明状。
    苏子沐蹲下身，手掌举到小团子面前用匕首划破，鲜血滴落之际一双稚嫩的小手覆上伤口，将涌出来的血液悉数吞没。
    丝丝鲜红中混着金色与绿色，顺着筋脉流过小团子身体，外层的透明肌肤明显变薄了些。
    他的血能助小团子修炼成人身。
    往日这东西为了吃到点血总会哭爹喊娘地求他，如今他正好需要这团子做事，要血也要得理所当然了许多。
    褪去一身混沌之力，透明团子衍生出的天赋能随意穿梭在各种结界禁制当中，又不会惊动布下禁制的人。
    为木炎游走魔宫中搜寻南辕寄风的尸身，提供了一大助力。
    “又喂了那东西”
    刚送走这两个，苏子沐坐在灯下处理掌心伤口，突如其来的熟悉声线吓得他心脏猛然皱缩。
    他不确定容诺有没有听到他和木炎的谈话。
    这念头刚从脑中闪过，容诺便已至跟前，托起他的手查看。
    浓烈酒气袭入鼻腔，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两眼这人，见人并未表现出异样，便漠然抽回手，专注于掌心伤口继续抹药。
    而这不请自来的人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侧，盯着他一言不发。
    仔细涂好手掌刀口，为了有事做不给容诺搭话的机会，他将目标定在锁骨下方还在隐约生疼的齿印上，沾上些药准备往上抹，涂药的手却骤然被抓住。
    “不许。”容诺语调透着几分任性。
    苏子沐掀起眼皮望去，对方指尖轻轻拂过他胸口齿痕，带起一阵酥痒感令他浑身汗毛竖立。
    “留下，最好永远留下。”容诺喃喃开口，指尖飘浮起黑白交织的雾丝，倏地钻进他齿痕伤口处的血肉中。
    剧痛突如其来，如同烧红的烙铁摁烫在血肉上，苏子沐没忍住喊出声，又立即咬牙闭上嘴。
    他狠狠甩开手腕处的钳制，瞪向始作俑者: “你是不是有病!!”
    “有。”容诺眉眼带笑，眸底却尽是疯狂， “我有什么病，你一直都很清楚，不是吗”
    胸口的疼痛隐去，齿印结成道伤痕永久地留在了上边，就如容诺左臂内侧的那道疤痕一样。
    四目相对，苏子沐忽地笑了，指腹拂过胸口凹凸不平的牙痕，问: “神尊算无遗策，可算到过会有今日”
    眸中疯狂退落，绯色染上眼眶红得愈发强烈，容诺垂下眼皮，黑色睫羽遮住双眸看不清神色。
    沈寂半晌，容诺薄唇开合轻声吐出几个字: “未曾算过。”
    苏子沐一声冷笑， “这样啊，那不如现在来算算你我最后将会如何我可好奇得紧了。”
    只见容诺身体在顷刻间绷紧，寂静的气氛里连呼吸声也跟着隐没，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看来神尊已经算过了，结果还似乎不如神尊的意。”苏子沐这刻是真的想开怀大笑，这人不如意，他便会觉得十分顺心顺意。
    “苏子沐……”容诺微低着头，眼泪滑过面颊从下颚滴落， “我们落得不好的结局，你当真就这般开心吗”
    苏子沐冷声嘲讽，字句间透着快意: “结局我才不在意，但看你事事不如意，我很高兴。”
    忽而容诺破涕而笑，笑声中尽是悲凉， “我此生诸事无一顺遂，你想看大抵能看个够，可那结果我不会认，永远也不会认。”
    苏子沐嘴角勾起抹阴鸷弧度，一字一顿道: “那我就祝神尊永远也不能得偿所愿。”
    容诺身体一软险些跌倒，哀泣道: “你可知——”
    “我不想知道。”苏子沐出声打断。
    “苏子沐，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留下我就只为相互折磨吗”
    “一死了之多么轻松啊，如今这样多好。”苏子沐好笑道， “我还要看你所求皆不得，众叛亲离，孤苦一世。”
    “你做梦。”
    在他不懈努力下，容诺终于被激怒，揪住他手腕将他按于案台， “有我活着一日，你纵使是死，也只能死在本座身边，绝无可能离开。”
    “神尊真的能做到吗”
    经此一问，容诺满眼的势在必得轰然溃散，这人对自己推演的结果从不会有疑，推演的结果便是已定结局，而那结果差强人意。
    容诺再次崩溃，无措地祈求道: “你说过不会离开，你说过再也不会离开我，你说的。”
    滚烫泪水从容诺眼眶掉落在苏子沐的脸上，竟令他又不由心软，在他唾弃自己都同时，滔天怒火接踵而来。
    他不知道南辕寄风当初脑子抽什么风，竟觉得他对蒯池有意，从而照着蒯池的脸捏造了这具副魂，只不过随着副魂长大，不可避免地显露出了几分魂体原本的模样，最终成了容诺的脸。
    “别用这张脸用这副模样跟我说话!害死了蒯池还不够，竟还有脸拿他的脸来做局，当真令人作呕。”
    容诺定定望着他，苦笑着哽咽道: “可只有这张脸，才能让你没那么恨我。”
    是啊，若不是这张脸，若不是因为容诺，他早就杀了眼前人。
    这人什么都清楚，并借此一次次来试探他的底线。
    遥记他被从蛮荒界带回魔界醒来的那刻，这人曾试图利用容诺这个身份逼他心软。
    “……一觉醒来我的脑子里便多出了许多记忆，不是我的，是南辕寄风的，而那些记忆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不想认我与南辕寄风有任何关系，可我就是他，我甩不掉。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该如何做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你说过再也不会离开的，我绝不会放你走，这辈子都别想。”
    那时容诺说了很多，无奈，无辜，无助，而他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 “容诺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可以不在意南辕寄风曾对他的所作所为，但他没资格替卷进这场风波丢掉性命的人去原谅。
    喷洒在脸上的热息将他思绪拉回现实。
    “苏子沐，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容诺忽如醉意上头，俯身与他鼻尖将碰未碰，浅薄呼吸交织间，这人继续道: “而我们都没有下辈子，要么灰飞烟灭，要么与天地同寿。”
    那举动和神态在脑海中与两百多年前的容诺重合，苏子沐反扣在案台边沿的手指紧了紧，猛然掀开身上的人，走到一旁推开窗户。
    扑面而来的冷风，令他清醒不少。
    不等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一双臂膀将他猛然环住。
    后背贴上炽热的胸膛，强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耳膜，他闭了闭眼，语气平淡如水: “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