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
南域的冬天比往年要冷上不少,大雪却推迟至今未下。
清晨,屏风后容诺掀开被褥移身至窗台前,匆忙拈笔起画。
笔尖触上雪白纸面,黑墨瞬间蔓延开来,他却无从下笔,脑中的那张脸的模样还是再次变得模糊不清。
从北域回来不久,有一人便常常出现在他梦中,梦里他分明瞧得清楚,每每醒来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提笔勾勒出这个不知画了多少次的模糊身影,拿起楞楞地盯了一番,无比熟悉却又没半点印象的滋味令他心烦意乱,无数个日夜下来已经将他快要折磨疯。
他迫切地想知道此人身份,又无从下手,除了那个不确定。
他不禁自嘲一笑,若梦中人真是那人,他到现在还对人念念不忘,倒真担得起“卑贱”二字。
想到此,容诺缓缓擡起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黑金色指环随之映入眼帘。
这枚戒指是他还未来得及处理的定情信物。
他曾秘密和一名散修有过一段情缘,甚至想为了这人不惜叛离容家,最终换来的却是另寻他欢的背叛,还有百般羞辱。
他无法承受被挚爱背叛的痛苦,便选择了抹除这段记忆。
寒风刮得树叶飒飒作响,容诺转动指环眼也不眨地视着窗外,他想, “不管曾经如何,事情都总得有个了断。”
跟着同心戒的指引,容诺一路朝西北方寻去,来到西域的一处石林地,他要找的人此刻就在这片石林中。
他直挺挺地立在怪石中央,想到脑中的那张空白的脸即将得到填补,心中欣喜激动掩盖了他所有旁的情绪。
待理智回归,他便开始忐忑不安,他怕自己见了人,受这股情绪影响再做出下贱之事。
他打起退堂鼓,原地踌躇半晌后,最终还是开了口: “如有叨扰,还望阁下见谅,但容诺恳请一见。”
在神识的加持下,他的声音足以覆盖方圆三里。
回音萦绕石林,慢慢消散归于平静,容诺又等了片刻,未得到回应。
他只好再次道: “在下此次前来只为解了这指环,从此各自安好互不相干,绝不会再做纠缠,烦请阁下现身一见。”
“你确定这儿有人”九尾狐从他腰间飘出, “吾可完全没闻到人味儿。”
“他就在此处。”容诺确信,那人离他绝不会超过三里,不现身大抵只是不想见他。
是对他心怀愧疚还是厌恶不耐亦或是为了照顾某人情绪他想不明白,因为无论何种原因,都该不会拒绝和他解除同心戒契约。
寒冬腊月,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闪过,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却又燃起强烈冲动想要跃跃欲试。
他撤出护身法器,站在石林以血肉之躯承受凛冬寒气侵蚀。
九尾狐在周遭正四处晃悠,见此,莫名道: “你……这是”
容诺未答,站在寒风中一动不动,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几个呼吸间,就冻得他打颤。
九尾狐脸上表情凝固,只留那对眼珠子上下瞟着他,道: “你不会想用……苦肉计吧还是趁早放弃。”
万一呢,万一可行呢容诺在心底默默回着,他执意要等,九尾狐也拿他没法。
但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告诉他不该抱有这般期待,直到他冻到失去意识,那人也不曾出现。
容诺是被九尾狐扛回南域的,喂了药,修士的身体好的要比凡人快得多。
昏迷中,容诺再次入梦,与以往不同,往日他所梦之处皆在屋内,无特殊之处可寻,可此次他与那人是在窗边……意乱情迷时,他隐约瞧见屋外有棵两人合抱粗的金色大树,树下土壤却是桃花般的颜色。
在容诺的认知里,平清大陆没有此等地方。
正值晴日清晨,窗外阳光和白雾萦绕在怪石,花草间。
容诺坐在紫檀竹节圈椅上,盯着画中的树发呆。
不久一缕紫雾飘到身侧,慢慢凝实成个人形,九尾狐打着哈欠,懒散道: “大清早不画你的画,找吾做何”
“你可知何处有桃红土壤金色草木”容诺拿起画好的景,展给九尾狐瞧。
“金色草木秋日里不全都是吗”还半梦半醒的狐狸看也没看他作的画,话似也只听清后半句。
“那金色是这树原本的颜色,上面的蓬勃生机与即将败落的状态全然不同。”容诺说, “且它生长的土壤,乃我前所未见的桃色。”
“桃色”九尾狐这会子瞌睡清醒了不少,斜眼瞥来, “规则颠倒之物,除了禁地大抵也只有冥界了,别说是桃色,红的,蓝的,紫的都能找着。”
冥界。容诺望眼过去,他记得九尾狐与冥界有关系……
“这般看吾做何”
“我想去趟冥界。”
九尾狐嘴角抽了抽, “吾说你是想找人了,还是想找树了”
“树和人,我都要见到。”容诺如今对此事满是疑虑,被抹除的记忆必定会消失得一干二净,可他的记忆又为何会日日夜夜出现在他的梦境当中
冥界生灵的确与外界不同,颠覆了容诺固有的认知,他打量着周身事物,此时他的脚下是一片蓝色草地,稀疏露出的土壤竟是白色,远眺望去,前方不远处又是一片火红色森林。
“可不能待太久,不然便会再也出不去。”旁边的九尾狐千叮万嘱。
“稀客。”一道低沈男音与九尾狐的话一同落下。
身处异界,不知是敌是友,容诺当即警惕着声源方向,没一会儿在他们正前方,凭空出现个头顶白玉发冠,手持乌木行书折扇的墨衣男子。
见到来人,他旁边的九尾狐上前两步,语气熟络却又带着几分嘲讽,道: “是有些日子不见了,冥王近来可好”
对面冥王冷嗤一声,撇去一眼尽是不屑,似见到了个不干净的跳蚤般,随即将目光缓缓移向容诺。
容诺怔了怔,朝人行了个晚辈礼仪, “晚辈不告而擅闯冥界,多有冒犯,烦请冥王恕罪。”
“不必多礼。”冥王嘴角勾起,轻摇折扇,盯着他问: “来冥界何事”
容诺来冥界只为找棵树,对冥王来说理应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算不上,被问起,他便直接道出: “晚辈来此乃为寻找一棵树。”
“哦找树”冥王收拢折扇一下一下敲起自己手心,饶有兴趣说: “不知小友想找什么样的树”
“一棵金色大树。”
听到这话,冥王似有些失望地瞅了他一眼,思索片刻后,笑道: “本座好似见过。”
此话音未落,容诺和九尾狐周身景物陡然扭曲,满目蓝色逐渐被金色替代,转瞬他们便置身在成片金色草木中央,地表土壤与容诺梦中的桃色一般无二。
从踏入此地见到不远处的那座小院开始,容诺的心便全然乱套。
也许事情太过顺利,显得不寻常,九尾狐眯着眼睛,十分怀疑地瞅着冥王, “吾怎不知你还有如此乐于助人的一面”
冥王没理九尾狐径直走向容诺,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凑近亲昵道: “本座可是看在这位小友的面上,才助你们的。”
“多谢。”容诺盯着那方院落,定定地道着谢,
说罢他便兀自朝院门走去,如游魂一般。
推开门,院中挺立的金色大树与他梦中重合,不仅如此,凉亭,石桌以及庭院的每一花一木都让他感到无比熟悉。
他拖着脚步来到一间卧房前,抖着手缓缓将门推开,紫檀流萤屏风,青纱帐,窗台上的青色大肚花瓶,所有陈设都与梦里一模一样,推开窗,那棵金色大树也正巧位于相同的位置。
“我是不是…来过这儿”容诺脑海忽地闪过模糊画面,他急忙跌撞着冲到屏风后的那口一人高的棕色木柜前,拉开柜门。
两套镶满金丝翠羽的大红衣袍赫然入目,他抓起喜袍,猛然间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捏住,痛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紧紧抓住自己心口,倚着木柜而立,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溢出,哗啦啦地往下掉。
“容诺”九尾狐踱步到他身侧扶住他,满脸问号。
“我来过。”容诺转身问向门口的冥王, “我来过这儿对吗与我一同的还有一人。”他抱着喜服,跑到冥王跟前, “他来冥界做什么我和他成了亲他喜欢上了旁人他为何会喜欢上旁人”
容诺此刻感同身受,他终于理解当初自己为何会选择抹掉记忆,他没有记忆都这般痛苦,倘若他全都记得清楚,他大概会疯。
“小友既想不起来,便莫要执着了。”冥王瞧了眼他, “难不成还想跑去看他与旁人相亲相爱”
“我……”容诺抱着喜袍,有些不知所措,他就算知道那些过往,也不会有半分作用,只会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