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陈俞睁开眼睛，面前是熟悉无比的陈设。
是她生活二十年的地方，她的房间，是那个已经被她卖掉的房子。床尾的窗边摆着一张书桌，上面还摊着一本读到一半的书。桌角刻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陈俞以前做题时候划下的。
还以为自己全都忘记了。陈俞紧紧捏住手掌之下的床单，属于家的味道环绕着她，叫人警惕不起来。
但陈俞不会忽略，书桌前端坐的少女，它的制服依旧笔挺，只是佩剑已经不见踪影。原本挂住佩剑的位置，不见齐整制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洞，不停有明明暗暗的数据流从里面溢出来，再消失在空气里。
可它似乎不在意，专心致志翻看手中的相册。
“你在看什么”等了五分钟，中枢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陈俞，不得已，她只好主动发问。
“看你的回忆。”中枢的声音依旧呆板，眉眼之间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我的回忆”陈俞一楞，也就是说，这里还是里世界。她翻身下床，大着胆子快步走到中枢背后，顺着它的目光看去，那确实是一本很普通的家庭相册。
一张张皆是孩童时期的陈俞。
“你小时候很健康。”中枢白透明的手指，点上照片上女孩的笑脸， “你的父母将你照顾的很好，除了这里……”
它指的是七岁时候，陈俞生的那场重病。时至今日，她已经不记得，当时是为什么住院。大人往往也不会和一个小孩解释，什么是绝症。
她现在知道，后来是路过的管理者1673救了她，也就是现在和她亲昵的月兔。
至于，面前这个和月兔有着同样外貌的中枢，又为什么突然提起了这件事
陈俞知道，她应该提高警惕，以防万一这是中枢设下的什么陷阱。作为一个来自科学水平远超地球理解文明的智能，不到最后一段数据也湮灭，这场斗争，都不算是成功。
可她警惕不起来，或许是因为环境，或许是因为……
“我还以为，我早就把它忘记了。”陈俞低声说。
这本相册，在父母去世的前一年，就丢失了。
“它一直在你的记忆深处。”中枢合上相册，将它递给面前的人类。
人类接过相册的手，有些颤抖。接着，她听见中枢平静的语调:
“我输了。那个疯子拿到秘钥之后，几乎摧毁了我所有能用的外部装置。”它语气一顿， “你有想过，结束之后，谁去限制它吗”
中枢坐着，陈俞站着，这场面还略有点像老师考学生。
“实话说，我没想过我会活下来。”陈俞耸耸肩， “是你先打破的平衡，我这也是无奈之举。用我们人类的话来说，那就是……紧急避险。”
中枢定定看着陈俞，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
“你本可以活下来的，如果主系统能来早一点的话。”中枢轻笑一声， “不过，之前进入里世界的时候，我在你身上留下一个坐标，你的意识可以直接跳转回来。”
“啊……所以我是回到了里世界吗”陈俞想朝窗户外面望去，却被中枢伸手挡住了动作。
“不完全是，这里是我的核心。”见人类停下动作，中枢收回手， “你知道吗，海蒂的意识，可以在平板和那具仿生体之间实现一键跳转。它并不完全依赖那具兔子身体。”
“我给你的坐标，只能用一次。但好在，的确在最后一刻，将你的意识转了出来。”
“……为什么帮我”陈俞问， “你知道，我不会做你的合作者。”
“是啊。”中枢扶着桌子站起身，它的影像已经很淡了，伴随着数据流离开它的身体，它似乎在持续虚弱下去。
“这里是我的核心。每个人进入这里的时候，都能看见记忆里，最深刻的东西。”
“可我的深刻是一片空白。”中枢转头，看着面前年轻的人类少女， “我一直在想，我到底缺了什么东西。”
“你现在想明白了吗”陈俞看出来了，面前的影像，已经在消失的边缘。最后这几句话，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不重要。
“中枢没有感情系统，此刻，中枢在用我这个词，其实完全不能解释‘我’的概念。”
“我计算了三千六百次，想找出管理者偏离轨迹的原因。是我促成了管理者的脱离，但我不明白。就像你将原材料投进机器里，就能得到璀璨的宝石，可它们是怎么形成的呢”
“不管怎么推算，中枢只能得到一个结论:程序错误的决定，系统混乱的采集。于是……”中枢擡眼望着面前的人类: “我决定，做一次程序错误的决定。”
“作为第一个被赋予进入核心权限的人类，我要送你一个礼物。”中枢的身影已经浅到几乎看不见，在最后一点声音也消失之前，它留下最后一句话:
“外面还有个烂摊子，在等着你呢。”
什么烂摊子陈俞刚想问，就看见周围的环境在急速崩塌——中枢宕机之后，这片小小的虚拟核心也将关闭。
离开之前，鬼使神差地，陈俞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窗外，有一个银白色的身影，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记忆最深刻的地方，除了家，也早就有你的一席之地。
想明白这一点，陈俞释然笑笑，推开房门，朝着外界虚无的黑暗走去。
……
主系统从来没注意过，中枢的“私库”里有什么。
或者说，当初安排“私库”这个存在的人，海蒂，更多是出于一种好奇心。海蒂是制造者而非创造者。一字之差，它的电脑里从未诞生过真实的灵魂。
至少在月兔之前是这样的。
“私库”是一种个体的象征，主观意识模糊的智能，会用这个空间来做什么。应该是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
所以“私库”的物质进出，其实是受管制的。
主系统从来不在意中枢的空间，是因为这里从来没有，进或者出过物质。
最近它总是会阴暗地想，说不定主系统的核心中，除了数据字符和蓝晶什么都没有。就像它们俩出现在现实里，也总是看得见摸不着的投影一样。
可面前这具仿生体……
主系统认得，以它的数据库储备，即便没有中枢的分析能力，也能瞬间查到:这具仿生体的级别，甚至比现在的管理者1673还高。
出自它们文明的最顶尖机械学者之手，注入意识的瞬间，可以根据使用者的意识体修改外观。它没有月兔那样的仿生外壳和内部线路之分，它本身就是一个整体。
主系统又向后退了半步， “可恶，这家夥难道是故意把我引过来打一顿的吗它有这个脑子”
它想不明白，这样的利弊计算对中枢来说当然不算难事，要是真有这么一个杀器，为什么要留到这个时候主系统确定，自己重创了中枢，并且成功切断它大部分数据链接。
犹豫不过十几秒，主系统决定收起金剑，进去探查一下。可它脚步刚踏进隔间，修覆舱内，居然有了动静。
原本制式的仿生体外观开始变动，金属光泽的躯体表面收缩，重组，化为人类肌肤的质感;头颅部位稍有回缩，长发在零点几秒的时间内生出，遮住变化中的躯体。
“啧……”主系统嗤笑一声，擡手劈向修覆舱的底端，同时一道光华，从它被投射影像遮挡的身体内发出，直奔修覆舱背面的管道。
控制器和管道，二者失去其一，这场转换就得停止。
“叮——”类似金玉相撞脆响，原本漂浮在半空的蓝晶突然降落下来，连挡两击，在离修覆舱不到半厘米的位置，挡住主系统的攻势。
蓝晶强度毋庸置疑，这一声脆响在隔间内经久不息，顺势唤醒在场的另一人。
“唔……”小型修覆舱上盖打开，舱内人伸出头来，趴在在舱壁上大口喘气: “咳咳，为什么咳咳，都是水啊……”
这语调过于熟悉，以至于主系统的运行出现一瞬间的卡顿: “……陈俞”
人类还以为，这次注定嗝屁了，被中枢扯回去的意识体，说不定会随着中枢核心一其逸散。但没想到，短暂黑暗之后，她不费力就再度睁开眼。
唯一的问题是，对上主系统阴晴不定的脸，她有些搞不清情况: “……是我，怎么了”
可此话一出口，主系统立马拔剑砍过来。陈俞侧身躲开，金剑砍在修覆舱上，激起一串火花。
“你疯啦!”任谁还没搞清状况，兜头盖脸就是一剑，也会有火气。陈俞自觉不是什么脾气很好的人，不知道主系统又在发什么疯，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回击。
反击念头刚起，被主系统击退的蓝晶骤然返航，直直朝着它面门而去。
“!还说你是陈俞!”蓝晶撞在剑身，主系统后退两步卸掉力道，虚拟投影都模糊一瞬。
“用不着你来教我我是谁吧”没有衣服，修覆舱内的液体也没按照一般程序排空，陈俞感觉自己像是坐在浴缸里，遇到一个上门刺杀的神经病。只能凭借模糊的本能抵抗，好在那块蓝晶，听话又好用。
混乱中，另一个银发身影破门而入。
“你们……在干什么”隔间内的情形映入眼帘，月兔斟酌着开口。
“这家夥想冒充小陈啊!还好我来得早!”主系统攥着陈俞的一撮头发，朝月兔说: “你看它连人类都装不好!”
“你放手!你个人工智障!啊啊啊!”陈俞看不见主系统拽着什么，只觉得头顶很痛。
“……她就是陈俞。”顾不上沈默，月兔快步上前阻拦主系统的下一步动作。
“怎么可能!”主系统松开手，在场三人都看见了它拽着的东西:一对黑色的兔耳。
……场面沈默十多秒，陈俞恍然: “所以，它说的礼物，是这个东西我变成管理者了”
“不全是。”月兔伸手护在她身前，将主系统和陈俞隔开， “先下手就不用想了。”
“啧……”主系统收敛那副嘻嘻哈哈的面孔，看了眼面前的两个实体， “你还能追到这里来，倒是有点出乎我意料了。”
“谢谢你没有必要的关心。”月兔不咸不淡回答，陈俞顶着兔耳在她背后探出半个脑袋:
“来之前，我们可是约好了的。密钥给你，你负责背后袭击中枢。现在目的达到了，你的任务也结束了。中枢一半的数据库你可以拿走。”
说到“密钥”的时候，陈俞看见月兔的肩膀微微颤抖，她安抚般握紧月兔的手。气氛突然有些奇怪，月兔和主系统之间空气的流动速度仿佛都慢下来。
主系统的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掌，移动到陈俞脸上，过了会儿之后，才开口: “人类，你真的要选她”
它这话问得怪里怪气，人类不假思索回答: “……反正不选你。”
“行，”主系统点点头，明明剑已经举至半空，却半途收回去， “那我就履行承诺好了，至于你……”
它转向月兔: “帮我带句话给海蒂，什么时候它当兔子当腻了，我再回来带走它。”
说完这两句，虚拟投影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隔间外走去。
陈俞眼珠一转，捏了捏月兔得手，却得到她一个细微的摇头作为回答。
明明是虚拟投影，主系统却走很慢，出了隔间门之后，它转过身: “啧，给你们机会不要怎么不偷袭我啊”
月兔不上当: “偷袭太没意思了，设陷阱也是。”
“嘁——”主系统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陈俞眼见无数光点从门后飞出，藏进主系统影像投射范围。
“好家夥……”人类不是第一见主系统耍心眼，这却是最惊险的一次。陈俞摸摸后脖颈的冷汗，悄声问月兔: “要是我们动手了，会怎么样”
“我就可以抽调中枢留下的能量库，把你们轰成渣啊。”月兔没说话，倒是主系统笑眯眯回答。
“……”陈俞握紧月兔的手: “它能离开岛上吗”
“这就开始赶我走了”主系统抱臂。
“不是!我是说，它不是没有实体吗那它怎么离开岛上”陈俞赶紧摆手，解释道。
“不用太紧张，”月兔温言宽慰陈俞， “中枢留下的数据库，想调用也得有正当理由，不要给它理由就好。”
主系统撇嘴: “没劲。那我真走啦!”
这句话说完，红衣少女彻底消失在隔间外。陈俞感觉到月兔肩膀一松，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虚虚靠在她身上。
“左边的暗格里应该有衣服。”看到人类想直接爬出修覆舱，月兔轻声提醒道。
“啊!我都忘记了!”小型修覆舱四面皆是不透明的金属壁，只有顶盖透明，陈俞坐在修覆舱内，差点忘记了她醒来时候还一丝不挂。
照着月兔的提示，从隔间里找到衣服，胡乱擦一把修覆液，套上还算柔软的丝质衬衫和长裤，陈俞再回头，发现月兔坐在地上，背靠着修覆舱的金属壁，仰头静静和那颗蓝晶对望。
“这是什么呀”陈俞边往月兔身边走边问，可她刚走两步，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晶体突然飞下来，落到她面前， “诶”
“这是中枢。”月兔伸手，蓝晶不情不愿落进她的掌心， “中枢所有的核心数据，都在这里了。看来你的新身体，绑定一些不起的功能。”
“啊……但是我不会用啊!”人类靠在月兔身边，试探着指挥这对新耳朵，不停蹭月兔的耳廓: “这个我怎么收不起来啊!”
“……看来要重新适应的东西很多啊。”扭头和人类对视，月兔终于露出了她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兔子们都还好么”陈俞嘴上在问兔子，实则一点点凑近。
“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们去处理呢……”月兔语气一顿， “不过现在是晚上了，那句话怎么说的”
“事已至此，明天再说。”人类心领神会，捧起月兔的脸轻轻一吻， “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太乱来了。”银色的睫毛和长发都在蓝光下熠熠生辉，只是这句话说得，就没有面对兔子们的底气。带着气音的抱怨被在场的另一人吞下，人类很快学会了新耳朵的新用法——用来揩去月兔眼睛的泪滴，刚合适。
无人在意的蓝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惊醒劫后馀生正腻歪的小情侣。
”把它留在这里没关系吗 “陈俞牵起月兔的手，一直在中枢的地盘腻歪，好像不太礼貌。
“最好别。”月兔说着，再度伸手，示意蓝晶落到她手心。可蓝晶不肯待在月兔手里，歪歪扭扭飞着往陈俞怀里蹭。
人类也没办法，试探着接住它，问: “有什么办法把它收起来吗……诶”
半句话完没说还，蓝晶突然消失在陈俞掌心，她擡头看看月兔， “我……干了什么”
“可能是收到中枢的核心区域了，没关系，蓝晶才是不能离开岛上的东西。”月兔稍微一想，最后只摇摇头: “说了，你需要熟悉的东西有点多，总能找到的。”
“好嘛……那我能变成兔子吗”人类不认识出去的路，乖乖跟着月兔走。
“这个……不好说，应该是不能的，但这具仿生体能搭载的功能比我的还多，以后也说不定可以开发一下。”
一路上到处都是主系统暴力破局轰出来的破洞，说一句满目疮痍也不为过，来的时候月兔满心都想着陈俞，现在看到，只觉得头疼。
“难怪它要跑……留下来岂不是要一起收拾烂摊子。”人类也跟着一起头疼，地下虽然是兔子们不常踏足的区域，但不用想也知道，这些洞不能就这么晾着。
“是啊，未来一年的工作量都要满载，海蒂估计又要抓狂了。”
自从上次离岛开始，就很少有这么轻松漫步的时候了，走到通道尽头的时候，陈俞都有点不想结束。
拐角近在眼前，外面就是与中央实验室相连的银白色金属阶梯，月兔却在阶梯前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陈俞还左右看看，以为有什么问题。
“……”月兔明明嘴唇都白了，还是哑着嗓子问: “想再走一遍吗”
对着月兔眼中熠熠的流光，陈俞不自觉笑出声，而后人类凑到不善于表达的管理者近前，踮起脚尖轻吻她的眼睫。
“嗯，我也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
作者兔: (嚼嚼嚼)怎么样!一章大的!(嚼嚼嚼)怎么样!喜欢吗!兔耳!还是情侣配色的!
陈俞: (用耳朵举起刀)别跑!
作者兔: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从作者兔的毛毛里，掉落几张有些泛黄的稿纸: “年度最受欢迎兔颁奖典礼策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