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进士案
    祭祖那一日，章家的几位晚辈女孩站在堂内最远处，一个个窃窃私语着。唯有一个章灵珑，像一颗无依无靠的小草一般远远站着，根本融不进那个圈子。
    当先的少女是叶氏的女儿，名唤章婉玉。没有五代进士的名头压着，她过得是普普通通的闺阁少女的日子。又因为是嫡女，所以格外娇惯一些，平时便以欺负章灵珑为乐事。
    其实这事也不怪章婉玉心地不好，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长辈们个个瞧不起章灵珑，晚辈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今日是大场合，诸位妹妹都围在她跟前，章婉玉的脖颈便伸得更高了。
    “咦，今日她怎么穿得这般好看？”章婉玉忽然瞧见了角落里的章灵珑，忍不住蹙眉说道。
    其实章灵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母亲忽然派人送来了这件浅紫色的长裙。只是那丫鬟嘱咐她必须在今日穿上，因此她便答应下来了。
    旁边的几个小姑娘听见章婉玉问的这句话，不由得都摇了摇头。章婉玉却忽然灵机一动道；“我知道了！因为她要嫁人了！”
    “章灵珑要嫁给四舅爷了，还是个妾室呢。”章婉玉抱着肩说道，头上的蝶栖蔷薇珠翠显得格外耀眼。
    “四舅爷？”一位小姑娘咯咯笑道。“那也太老了吧。”
    章婉玉点点头。“可不是么。要不是老头子，谁会看上她呀。”
    其实章灵珑长得并不算丑，只是也不算太出挑，勉强称得上清秀二字。此刻，章灵珑听见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四舅爷？”
    她记得这个人。上次自己奉命给三叔爷送参鸡汤的时候，偶然遇到过一次。那个人，可是老得连斑点都要冒出来了。
    章婉玉的话还在继续。“我那天瞧着，那四舅爷的脸皮都老得垂下来了，身上又一股子烟味，可是恶心死人了。”
    “啧，姐姐可别说了，我想想都难受。这种人还是留给章灵珑吧。”
    “我看也是。”章婉玉笑道。
    “对了，姐姐你呢？我听说你娘也开始给你说人家了？”不知哪个小姑娘插了一句嘴。那章婉玉便昂起头说道：“我娘说了，须得是进士的身份才最好。总之无论如何，我可不要嫁给那种年纪大的糟老头子，简直令人作呕。”
    章灵珑站在一旁实在有些听不下去。虽说她也不喜四舅爷，但总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于是忍不住回了一句嘴道：“谁都有老的时候，你何必出口伤人？”
    “呀。”章婉玉惊讶笑道：“你是在护着你未来的相公么？哈哈哈，你们瞧，这还没等嫁人，她就护起食来了。哎呀呀，看来你是真的喜欢老头子呀。”
    “你胡说。”章灵珑气得肩膀一抖一抖，忿忿喊道。
    “我才没胡说。你就是喜欢老头子，你们说是不是？”章婉玉左右看了一眼，哼了一声道。
    “对，章灵珑喜欢老头。”
    “绝配，嘻嘻。”
    一群少女冲着她指指点点起来。因为这大殿极为宽敞，四门又大开，所以她们的动静前头也是听不见的。至于左右的几个远方亲戚，虽然能听见这些话，但也只是随之一笑罢了。
    众口难辨，章灵珑自然说不过她们，须臾便已是眼圈一片通红，撅着嘴强辩道：“我，我不是的……”
    “你还敢说？”章婉玉忽然失了耐心，恶狠狠说道。
    章灵珑顿时吓得浑身一斗。
    “哼，你要是还敢说，我就再让你尝尝簪子尖的滋味儿。”章婉玉唇边抹了一丝冷笑道。章灵珑顿时觉得手心一疼，赶紧垂下了眼眸。
    章婉玉这才十分得意的一笑，冲着身边的人继续说道：“你们都记好了，咱们家的这位表姐口味独特，心仪四舅爷已久。往后你们在长辈面前可要好好替她说话。”
    “这是当然了，我们也想成人之美呢。”几位少女纷纷应和道。
    章灵珑的心彻底沈到谷底。她自然有不甘，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不甘。痛苦像是她的旧衣裳一样，早已如影随形。
    “切莫喧哗。”殿内，章怀礼厚重的声音忽然响起。“好了，礼毕，我有一件事要说。”说完，他侧眸看了看章家的老太君道：“这事也是件好事。”
    姚氏只是点了点头，这是族长的地界，她自然不会开口打断。而在下首的叶氏忽然心念一动，冷声道：“不是真的要让钱玉凤认回女儿吧？”
    旁边的妯娌嗤笑一声。“嫂子你说什么呢？是四舅父的事，听说他要娶章灵珑为妻。”
    “四舅父？宋成业？”叶氏几乎都要掩不住脸上的笑意了。“那可是快五张的人了吧？你不是在闹我吧？”
    那妯娌撇嘴道：“真的，我也是一早才听见的，方才就想跟你说来着。我看这二十两银子你是稳赢了，都要嫁给一个老头子了，更不可能认女儿了。”
    这话一说，那叶氏忍不住笑得更灿烂了。“倒也不是在意这二十两银子，而是她明知道自己办不到的事，还非要跟我较这个劲。”
    那妯娌指了指不远处的钱玉凤说道：“你瞧瞧那一脸混不在意的样子，只怕还等着老太君一会真的让她认女儿呢。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都要嫁给一个糟老头子了。”
    “就是，我真好奇这张脸一会能变成什么样子。”叶氏呵呵冷笑道。
    “对，咱们好好瞧瞧。”
    两人的话音刚刚落下，上首的族长章怀礼已经开始说事了。他先是替起宋成业为章氏族人修建族学一事，又说起这些年来宋成业对章府的帮助，最后一句话才落在了宋成业与章灵珑的婚事上。
    听见下头的议论声起，章怀礼忍不住摆了摆手：“我知道大夥都觉得成业与灵珑年岁差的比较大。可灵珑的生母只是一个小丫鬟，能嫁给成业也算是高嫁了。更何况，虽然只是妾室，但成业却是个贴心人。”
    “更重要的是，成业说了，若是娶了灵珑，往后会为咱们请来青州城最好的朱先生执教，他会帮我们交清所有的束侑。”
    这话一出，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虽然章府是大府，但也只是五代进士一脉家世显赫，其他旁支都显得有些没落。因此大夥听见能请来朱先生，个个都眉开眼笑。
    谁不盼着家里能出一个进士，省得章士昌一人猖狂。
    “族长，我看这事是好事。”叶氏的丈夫当即答道。他这么一牵头，众人立刻响应起来。
    “不行，这事万万不可！”钱玉凤忽然冲出来说道。
    今日的钱玉凤是真正的钱玉凤。苏雨棠告诉她，所有的事情都会在今日见分晓，因此让她不要错过这场好戏。至于苏雨棠，此刻正扮做丫鬟的模样在钱玉凤身后站着。
    自从升上长三之后，她扮装的手段更进一层，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钱玉凤刚开始还能按照苏雨棠的嘱咐稳稳当当坐着，可直到听见章怀礼说要让章灵珑嫁给宋成业，她便彻底坐不住了。哪怕苏雨棠在旁边低声劝着。
    “灵珑是我的女儿，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钱玉凤急切道。
    “住口！”章怀礼顿时骂道：“什么你的女儿，那是个小丫鬟的女儿。别忘了，这件事可是你的丈夫章士昌亲自说的。”
    章士昌今日忙于公务并未回来，钱玉凤只得忙不叠的用眼睛去寻找章灵珑，而章灵珑也再顾不得身份，几步就想要往前跑去。可惜，没等她冲过人堆，就已经被章婉玉拦住了。
    “咦，你跑什么？怎么，这么着急嫁给四舅爷？”章婉玉一边说，一边笑得娇艳。
    章灵珑的袖子被章婉玉紧紧抓住，她往后连连挣了几下，一脸绝望求道：“婉玉，我求求你，我只是想过去看看我娘亲而已，我怕族长会怪罪她。”
    “你娘亲？”章婉玉指了指身后的小丫鬟道：“你娘亲不是在这？”
    旁边的另一位少女顿时咯咯笑道：“姐姐错了，不是这个小丫鬟，而是别的小丫鬟。”她故意咬重了丫鬟二字。
    章灵珑被说得满脸涨红，眼睛里闪出泪花来。可惜章婉玉却还是不依不饶的拉住她的衣袖。“行了，你就在这好好看戏吧。”
    周围的几个姑娘便围成了一个圈，把章灵珑困在了里头，然后个个踮着脚尖听章怀礼训话。
    此时的钱玉凤已经被姚老太君身边的婆子的婆子拉了过来。叶氏佯装心疼，凑过去拉了钱氏一把道：“嫂子，你就认命吧，嫁给四舅父也算不错了。”
    那钱玉凤此刻又悲又怒，哪里还能给叶氏好脸，当即也是瞪了她一眼道：“不错？那不如叫你们家婉玉嫁去。”
    叶氏脸色一白，甩了袖子又走回道自己原本的位置上道：“哼，懒得管你家的闲事。反正过了今日，你也得把那二十两银子给我。”
    钱玉凤忍痛捂住自己的心口，继续看着章怀礼说道：“族长，我家灵珑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怎好嫁给一个近五张的人。您也是生过儿子养过孙女的，难道你忍心让自己的孙女受此大辱吗？”
    “混账！这叫什么话。”章怀礼被她说得有些恼羞成怒道。
    苏雨棠无奈的摇摇头，走到她身边扶了一把，低低道：“夫人忘了我早上的叮嘱了。你放心，今日之事必然如你所愿！”
    钱玉凤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失态了，可是，她的心里到底是不放心。苏雨棠为她掩了掩脸上的泪水，而后又低低劝了几句。
    眼前，章怀礼压根不打算再搭理钱玉凤，而是继续说道：“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这桩亲事便这么定了。”
    钱玉凤方才稳定一些，一听这话到底还是坐不住，撇下苏雨棠的手，几步悄悄凑到老太君姚氏跟前，半跪在她的身旁急切道：“老太君，您说句话，您得给灵珑做主啊！御驾的事儿，咱们不是都谈好了嘛？”
    苏雨棠虽然离钱玉凤极远，但因为她学过读唇术，所以此刻自然能看明白钱玉凤说的是什么。她忍不住蹙了蹙眉，因为时间匆忙，所以这钱玉凤并不知道自己的计划有变，还以为自己是把希望寄托在老太君身上。
    看来，这钱玉凤是要吃瘪了。
    不出苏雨棠所料，那老太君此刻冷哼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擡道：“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打御驾的主意呢。你也不举着镜子看看你生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天仙么？我呸，那就是个贱皮子，侍候宋成业还差不多，还指望伺候皇帝？你想的倒是美！”
    钱玉凤被老太君说得脸色一阵紫红，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不由得破灭了。原来老太君根本就没打算在御驾亲临青州一事上动心思。这么说，苏雨棠根本没想到救灵珑的法子？
    钱玉凤的一双眼里写满了懊悔与惊讶，只觉得身上的血都在往脑门上涌，险险就要倒在地上。
    “恭喜嫂子了。”叶氏头一个笑道。
    临近殿门口位置的章婉玉见状也不由得一笑，推了身边的章灵珑一把道：“恭喜你了，高嫁四舅爷。”
    章灵珑听见这话，一颗心不由得狠狠揪在一起。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一个小厮几乎是飞奔进入堂内，哪怕是被门槛绊了一下，却也是根本顾不得疼，噗通一声跪在族长身前，万分惊讶的指着大门道：“皇皇皇皇皇……”
    “黄什么？”章怀礼怒目嗔道。
    那小厮喘了一喘，却依旧不改脸上的忐忑道：“皇皇皇……皇上来了！”
    众人听见这话，个个吓得屏住了呼吸。
    “你胡说什么？”章怀礼唯恐自己听错了，一个巴掌拍在了那小厮的脸上。那小厮的神色才稍稍清醒了一些，却是被吓得一时改不掉磕巴的毛病，指着门口道：“当，当今皇上来，来来，了。”
    章怀礼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在场的众人更是个个抖若筛糠。哪怕是那姚氏，此刻也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起了身，老眼昏花的往门口瞧。
    唯有钱玉凤，此刻心里竟然有一丝透亮。她看向身后的苏雨棠，见她神色淡淡，心里又是明白又是糊涂。此事，莫非是苏雨棠的手笔？
    “老爷，咱们快出去迎接吧。青州知府身边的红人散笙师爷也在，万万错不了的。”那小厮此刻才有几分机敏。
    章怀礼忙不叠的点了点头。“对对对，赶紧恭迎圣上要紧。你，你们都跟在我身后。”他装得镇定，心里却已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连腿都不知该先迈哪只。
    谁能想到，当今圣上竟然能屈尊到这青州城来，而且还偏偏入了他们章府。章怀礼的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惶恐，几次险些被自己的袍子绊倒。
    “婉玉，婉玉，还不快跟着你祖父去迎接圣上！”叶氏忽然灵机一动，站在堂内高声招呼道。
    章婉玉也不傻，赶紧点了点头答应。随后，她才撒开了方才一直扯着章灵珑衣裳的手，冷声说道：“你给我躲远点！”
    说完，她又瞧着章灵珑头上一根琉璃簪子尚算好看，便随手从她头上扯了下来，轻轻推进了自己的发髻后头，而后恶狠狠道：“滚。”
    章灵珑才要辩驳，便已经被一个人握住了胳膊。她回眸望去，只见母亲身边的小丫鬟今日的眼神格外明锐。
    接着，她便听见那平日不声不响的小丫鬟此刻淡淡一笑道：“灵珑姑娘，你的运势到了。我若是你，此刻便要想想该如何收拾那章婉玉一番。”
    章灵珑一脸不解的望去，可那小丫鬟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玉手一松，转瞬便消失在人堆里了。
    此时的章灵珑并不知道，距离她成为人上人的日子，也不过还有半个时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