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球衣湿透了，贴在身上有些不舒服，唐泽阳拽了拽领口，喝完了塑料瓶里最后一口水，随手把空瓶扔进了垃圾桶。
    他迎着热风往家走，路过道口的时候一辆宾利从他身边缓行而过。这里竟然能看到这么好的车……唐泽阳不由多看了几眼。
    会是谁呢？开这么好的车来这种平民区。
    日头渐渐昏黯了，采光不好的一楼光线极暗，纪繁星坐在沙发上，很靠边缘，有些摇摇欲坠。他佝偻着腰，头似乎要低到胸膛下面去，他的两手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心里一团乱麻。
    门锁转动了一下。
    门开了，唐泽阳带着热气进来了，他一进来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纪繁星：“怎么样？身体好点了吗？”
    纪繁星没什么反应，还在那呆坐着，唐泽阳从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又问了一遍，纪繁星还是没有回应。
    他终于发现不对劲了，往纪繁星旁边一坐，贴近看他的脸。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声音从身边响起，唐泽阳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大吃一惊，吓的身子一歪，差点从沙发上栽下去。
    唐泽阳忙扶住他的肩膀，眉头皱了起来：“小心一点。”
    “你……你回来了。”有惊无险，纪繁星一手抓住了唐泽阳扶他的胳膊，重新坐稳了。
    “嗯，想什么呢这么专心，我回来你都没发现？”唐泽阳笑了下，扶着他肩膀的手也没放下来：“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胃还疼吗？”
    “不，不疼了。”
    “那就好。”
    “……”
    两个人都没说话，唐泽阳却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这种气氛挺温馨的。他坐了会，把手从纪繁星的肩膀上放了下来，准备去冲个澡。
    “泽阳，”纪繁星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破釜沈舟一般：“我，我有话问你。”
    唐泽阳扬了扬眉毛，坐回了原位：“嗯？”
    “你之前是不是，见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唐，唐易疏。”
    “你……”唐泽阳惊讶地看了纪繁星一眼，脑子却飞快地转了起来。
    纪繁星怎么会认识唐易疏？
    “刚才，他来了。”纪繁星说完看了一眼唐泽阳，很快又把头低下去了，声音小的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来找你，你不在。”
    原来那辆不属于这片区域的宾利……是唐易疏的。
    他来这干什么？
    什么意思？
    威胁？
    利诱？
    他怎么会来我家？
    是像纪繁星说的那样来找我的？
    还是以此为借口，来找纪繁星？
    各种各样的想法一个接一个蹦出来。
    “他真的，是你表舅？”纪繁星小心翼翼地把这句话问了出来，心里也是乱糟糟的，五味杂陈。
    唐泽阳这时候在揣摩唐易疏的想法，一心二用，听到这句问话想也没想就回到了。
    “对，他确实是我表舅。”
    纪繁星的脸一下子白了，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轻声说：“哦，难怪……我说，你们怎么长的，那么像。”
    一样的高鼻梁，微显细长的眼，笑起来一样好看又得体，说话也进退有度，就连……就连对待陌生人的态度都很像……
    有礼貌，懂分寸，让人觉得亲近，又有些似有似无的距离感……这两个聪明的人看起来就像是亲戚……比他这个哥哥看起来更像亲戚。
    唐泽阳理了点头绪，但还需要验证一下：“他说了来找我干什么了吗？”
    纪繁星的脸色更白了。
    他想起唐易疏说的话。
    “纪先生，不瞒您说，我们找了泽阳很久，”唐易疏略带无奈地说：“也不能说是找泽阳，其实一开始找的是泽阳的母亲，也就是您舅舅的妻子唐芷榕女士。她是我母亲的弟弟唯一的女儿，也是我的堂姐。”其实是表姐，唐家一直是圈子里有名的女强人家庭，上到第一代发迹的太爷爷，爷爷，再到他名义上的父亲，全都是入赘女婿，所以他也跟着他妈姓唐。
    更何况他还是他妈和个相差快二十岁的小情父生的，家里除了他大姐，都是他妈和不同情夫的产物。但在这个重女轻男的家庭里，他这个勉强算得上豪门子弟的大男人活的还没女人轻松，说出去确实让人啼笑皆非。
    这一点就不需要和纪繁星说了，他很有信心在这一代，在他手里结束这个女性掌权的唐家。
    自古争权总要流点血，要不他家老太婆怎么临死了这么想见见唯一的弟弟留下的的独苗。
    还不是心虚，还不是愧疚。
    人之将死，唐易疏不管她是真善还是伪善，只要是个机会他就不会放过。
    “因为一些原因才流落到外面，一直到前几年才知道堂姐还留下了一个儿子，我们虽然一直在找他，可惜当年你们走的很急，我们只查到了你们离开了三冲村，之后的行踪就不清楚了……”
    当年哪能和现在比，黑户丶没有身份证的人到处都有，再偏僻点的地方还有大量字都不识的文盲，也不怪他们找不到。
    纪繁星一直没说话，静静听唐易疏说。
    唐易疏解释了很多，最后才把要求说出来。
    “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补偿泽阳。唐家……有这个能力。”
    纪繁星听懂了，他低低地问：“你，要带他走。”是陈述句，有时候他愚笨的脑子也会很灵光。
    唐易疏表现的很烦恼，他苦笑一声：“这是说哪的话，我们只是想补偿他。”
    他擡起眼，眼里满是真诚：“纪先生难道不希望泽阳能有更好的环境和资源吗？我们可以让泽阳去国外读书，回来也可以直接进唐氏的家族企业，相比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大学生开始奋斗，这样他会更轻松，也可以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他很聪明。”纪繁星前头不搭后语地说了这么一句。
    唐易疏却听懂了，他很聪明，所以不需要这些也可以过的很好。
    原来是舍不得。
    唐易疏扫了一眼一直将视线放在地上没敢看他的纪繁星。他当然知道纪繁星对唐泽阳很好，从他拿到的资料里不难看出，眼前这个人几乎为唐泽阳付出了所有。
    精力，时间，可能还有……期望。
    那种相依为命，把对方当成唯一稻草，相互依赖的感情。
    无聊。
    穷人之间无聊的羁绊。
    所以他才讨厌和这种又倔又死脑筋的人打交道，聪明的家夥就应该直接提出要求。
    不论是要不菲的报酬，还是要轻松稳定的工作，凭着他这么些年的付出，哪一样不能到手？
    拿着这些东西好好活下去才是识时务的人。
    “他是很聪明，所以唐家会好好培养他，一定会让他的梦想得以实现，对他来说，唐家会是个很好的平台。”唐易疏又端起那杯劣质茶，抿了一口：“纪先生知道泽阳的梦想是什么吗？”
    “梦想？”纪繁星怔了一下，终于肯擡眼看他。
    “他没和你说过吗？”唐易疏有些责备地看着他，他马上又把头低下去了。
    “没有。”
    “是这样啊，也许他是觉得学习更重要，自己想做的事没有学业重要吧。”唐易疏不动声色地诱导他。
    “可，可能是吧。”
    “现在是学业，以后可能就是工作，家庭……这世道，人活着真是不容易，为钱活没有意义，不为钱活又活不下去，尤其在北京这种大城市。”唐易疏叹了口气：“纪先生应该是知道的，挣钱有多么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挣钱从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一点没有人比纪繁星更懂，甚至眼前这个穿着考究的人也比不上他更懂生活的苦。
    所以，所以他才不敢想，如果唐泽阳要吃这样的苦……
    “唐家什么都不缺，他是唐家的孩子，又是我母亲唯一的侄子，我们都会很疼爱他。他想要的一切，我们都会给他。”唐易疏放下杯子，杯里的茶冷了，是时候该走了：“纪先生，你好好考虑一下，是要他从零开始奋斗，还是一步登天做回天之骄子。”他把“回”咬的很重，明确告诉纪繁星是“做回天之骄子”而不是“做一个天之骄子”。
    他既然姓唐，天生就该是个贵公子。
    选择权得给，也不能给的太多：“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们唐家的孩子，毕竟他姓唐，我们怎么样都不会放下他不管，以后……”他欲言又止，给这个男人留了一点空间：“希望您好好考虑一下，当然，您是他哥哥这件事，我们全家都会记在心里，您可以放心，您一辈子都是他哥哥。”
    人走了，他把茶杯里的茶叶倒了，刷洗干净后把那只茶杯倒扣在沥水篮里沥水，坐回沙发开始发楞。
    生活原来可以这么戏剧化。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平凡的一天，弟弟会忽然变成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这本可以是个美好的故事。
    弟弟回到富贵人家，拥有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的生活。
    从那个叫唐易疏的人的穿着丶仪态就能轻松知道，这个唐家很非同一般，一定是他想象不到的豪门贵族。
    那很好啊，就像他说的，唐泽阳可以有更好的平台。
    从此不愁吃不愁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为生计发愁，以后也不用那么辛苦地学习，从底层艰苦地往上爬……
    唐泽阳，他的弟弟，一直是那种力争上游丶骄傲丶不甘落后的孩子。
    他捂了捂心脏，觉得心脏有点紧，连着他的胃也有点紧。
    他知道的，他只是舍不得，舍不得弟弟。
    如果弟弟要走，是不是，是不是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围着弟弟转了这么多年，弟弟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如果弟弟不见了，他该怎么活？
    他到哪去找一个新的中心？
    可是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就强留唐泽阳在身边，把他困在这个又破又小的房子里，这样是为他好吗？
    如果他跟唐易疏离开，他会得到很多。
    家人。
    金钱。
    权势。
    他记得唐泽阳被抢走保送名额那天说的话，他问泽阳问什么？为什么他的名额被抢走了。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
    【还能为什么？因为我无父无母。】
    【无权无势。】
    【无依无靠。】
    如果他不能成为唐泽阳的依靠，不能给他权势，那唐家，是不是就可以了？
    而且那个人说了。
    不管怎么样，他姓唐。
    是的，他姓唐，虽然他短暂的姓过容，但容家夫妇过世后，他主动把名字改了回来。是不是因为他在心里还惦记着亲生母亲。
    他回想那个女人的脸，容颜已经模糊，但是她的温声细语，她永远温和的态度，把他当亲儿子对待的那份真挚和关爱，直到今天那份感觉还残留在他的心里。
    在他的心里，她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不，甚至比他那个精神不正常的母亲更像一个母亲。
    唐泽阳惦记着他的母亲，也一定会想要其他的亲人。
    比他更亲丶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
    这是应该的，但为什么他越想越难受，越想心里越堵，越想越觉得窒息。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不论怎么说服自己，怎么分析这件事，只要结局指向唐泽阳会离开他这一结果，他就已经从心里开始抗拒。
    虽然他曾抱着泽阳长大了不需要他照顾了就离开的想法，但自从他听唐泽阳说过要报北京的学校走读，从唐泽阳这两年对他的态度……他以为，他至少可以再陪他几年，陪他到大学毕业，陪他到事业有成，一直到他结婚生子，那应该还会有很多年。
    他本来是这样想的。
    但他习惯了一切以唐泽阳为主，只要他好，他就可以忍着丶憋着，受尽委屈也不会抱怨。
    所以他……
    “纪繁星？”
    “纪繁星？”
    “啊？”纪繁星又分神了。
    唐泽阳叹口气：“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呢。”
    “什么？”
    “我说，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哦。”
    两个人沈默着，吊扇呼啦啦转着，把唐泽阳身上的汗吹的半干半湿，贴在身上更不舒服了。
    纪繁星眨了下眼，终于把那句左思右想才决定的话说出来了。
    “他说，要带你回去。”
    “回哪去。”
    “回你家。”
    唐泽阳冷笑一声：“我家？我这不正在我家吗？”
    “不是，”纪繁星摇了头：“不是这里，是……是唐家。”
    “他说，他们都在找你，要你，回去。”
    “……”
    “所以，你也要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