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从出版社回来的纪繁星到了家总算松了口气，鞋架上摆着的球鞋意味着唐泽阳已经回家了。他放下从出版社带回来的画稿覆印件，忙穿上围裙去厨房做饭。
等他做好了饭把菜都摆上了桌，屋里还是没什么动静，他等了又等，等到汤都没了热气屋里的人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他没叫他，这些天唐泽阳的心情不太好，纪繁星看得出来。他几乎不和自己说话，每天回到家就把自己锁到屋子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在唐泽阳的门前转了好几圈，一会绕到沙发边上，把叠好的小被弄乱了重新叠好，一会又绕到餐桌上把碗筷弄的叮当作响，可惜门里的人还是没有回应。
他有些急了，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敲门。
他敲了敲门，门里没有动静，他踌躇着扭开了门把手，门里的人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看书。
家里的东西都是旧的，床是旧的，衣柜是旧的，餐桌是旧的，门也是旧的，唯独这张书桌是新的。因为他占据了小房间，占用了小房间的那张书桌，唐泽阳才会换到主卧，用上了新的书桌，虽然它再新也已经有四五年的历史，但比起其他家具，它实在是个“年轻的家夥”。
“泽阳，”他看着他的背影，轻语：“吃饭了。”
唐泽阳没有回头，连话也懒的回。纪繁星只能继续说：“吃完了，再看书，不行吗？”
“饭冷了，伤胃。”
“好不好？”
几乎是每隔了几秒都要说上一句没有人回应的对话，这种对话只会让纪繁星越发的尴尬和难堪，让他握着门把手的手不自觉的握紧。
双方的对峙虽然用眼看不见，却互相感受得到这种无声的对抗。唐泽阳手里的笔早就停下了，从他推开门开始。
唐泽阳猜测这个人会否走进来，向他一步步地走近，如果他有这样的勇气走进来，走到他的身边，他会生气吗？
不，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如果他真的走到他的身边，拿下他手里的笔，告诉他今天必须吃完了才可以继续学习，他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有些开心。
但他知道纪繁星不会这么做。
他不会更亲近他，哪怕一步，他和他的距离永远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他们的心相隔更远，远到让他觉得纪繁星对他只有责任没有感情。
所以他对纪繁星而言只能是包袱吗？
“你……”纪繁星猛吞了好几口唾沫才一鼓作气地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向来习惯边说边想导致说的话断断续续的他这几句话说的极其顺畅：“你不要压力太大了，泽阳，你都已经保送了，真的已经很优秀了，你可以放松一点，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我真的觉得你已经非常棒了。”
这些话在他脑海里盘旋了好几天，只要脑子一空下来，唐泽阳贴满创口贴和绷带的左手就在他脑子里闪现，是自残吗？还是打架？
他左思右想都觉得是唐泽阳压力太大了，但是他为什么还有压力呢？他不是保送了吗？
“你知道什么？”
唐泽阳将椅子转过来，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说：“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纪繁星楞住了，讷讷道：“什，什么？”
“我的保送名额被别人拿走了。”
纪繁星终于明白为什么唐泽阳最近的表现会这么反常，他回想起这些日子，想到他在为了得到新工作而暗自窃喜的时候，他的弟弟都经历了怎样残酷的事情，他就觉得无法接受。
“为什么？”他涩着声音问。
“还能为什么？因为我无父无母。”
“无权无势。”
“无依无靠。”
像是为了故意伤害他一样，他把一句话分成了三句。
他还能说的更难听一点，更刺痛纪繁星一点，也不为什么，就是想伤害他而已，如果纪繁星被伤害到了才能证明自己对他的重要性。那么，唐泽阳情愿撕开自己的伤疤，也要求纪繁星挖出同一条伤疤。
但他没想到纪繁星会哭。
他以为纪繁星会故作不在乎地安慰他，或者乐观地劝慰他，为他打气，哪怕纪繁星发发脾气，替他骂骂那些个不要脸的人也可以。
但他唯独没想到纪繁星会掉眼泪。
他惊愕地慌忙站起来，想要搂住他，又不敢伸出手。
“你……你哭什么？！”
纪繁星依然站在那里，无声落泪，他的眼珠一颗一颗地滚到地上，似乎宣泄了无尽的委屈。
唐泽阳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掉眼泪，看着看着又有些茫然。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这么欺负他？
是！他承认，他就是在欺负他！欺负纪繁星这个蠢人，这个能被他轻易玩弄情绪的傻瓜。
他本来不就是想让纪繁星难过吗？让他难过，让他后悔，让他委屈。难过他被人抢走了保送资格，后悔没有关心自己，委屈自己给他摆脸子。
让他知道我唐泽阳才是你世界的中心。
但为什么，当看到他久违多年的眼泪时，他会那么想抽自己的巴掌。
纪繁星还在那抹眼泪，唐泽阳主动降低了八度，软软地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说：“别哭了。”
“别哭了……你信不信，即使没有保送我也可以考的上。”
“你信不信我？”
纪繁星含着泪重重的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信。”
他不舍得把头从纪繁星的肩上擡起来，索性揽着他坐到了床上，心安理得的把整个头的重量都放任在纪繁星的肩上，听着他小声地吸鼻子。
直到这一刻，那种被抢走了保送资格的愤怒和委屈，被纪繁星要离开的话刺痛的伤心和害怕才算真正远离了他。
等理智重新回归后，唐泽阳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如果我有权有势就好了。】
如果我有权有势，属于我的东西就不会轻易被人夺走，无论是保送资格，还是纪繁星。
如果我有权有势，纪繁星就不会这么难过，他会幸福，会轻松，他不用到处打零工，也不会被凌宇这种不三不四的人纠缠。他可以安心在家写他喜欢的东西，一直一直这么下去。
17岁的唐泽阳终于明白了这世上想要的东西是只能用另一种东西来捍卫的。
挑灯的夜晚日覆一日，挑灯的人也变成了两个。
唐泽阳敲响侧卧的门，对趴在桌子上查阅资料改诗稿的纪繁星说：“纪繁星，我集中不起来，能不能和你一起学习？”
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占领了曾属于他的小书桌的一半空间，他们胳膊挨着胳膊，在灯下温书。
纪繁星是个很能集中精神的人，他和唐泽阳不一样，唐泽阳很聪明，他可以一心二用，且能保证同时进行的两件事都顺利完成，但纪繁星不一样，他只能集中于一件事情。
所以当他集中精神在手里的书时，便忘记了身边的唐泽阳。
唐泽阳乐得自在，他明目张胆地单手托腮，盯着纪繁星看。
纪繁星比以前长的更好看了，俗称张开了。
从他的侧脸看去，能看见他温柔的眉眼，他拿着笔，通身气质如玉般温润，这样的他，谁能想到他是个风吹日晒的工地工人。
他看上去书生气太重了，在灯下看书的他简直像个挑灯的古代书生，伴着浓浓的书卷味。
他看着看着，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如果你能继续学习，说不定比我成绩还要好。”
纪繁星反应迟钝地隔了好几秒才领悟了这句话，他害羞地笑了笑，并没有回他话，只是又把心思放回了书上。
唐泽阳却心里一揪，是啊，他这么喜欢看书，又有这么强的专注力，他如果真的把学业坚持下来，说不定真的比自己还要优秀。
但他没有去上学，是为了谁呢？
他这么想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纪繁星眉尾那颗小小的红痣，忍不住凑近他。
带着热度的呼吸喷到了纪繁星的脸上，他睫羽微颤，馀光瞥见了靠近他的唐泽阳，他疑惑地问：“怎么了？”
这一句把唐泽阳从梦里问醒了，他正了正身子，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翻了页书，说：“没什么。”
唯有脸上没下去的热度和剧烈跳动的心脏提醒他刚刚拥有的奇怪想法。
真奇怪。
他刚才竟然想亲一亲那颗小小的红痣。
还好没有亲下去。
哎，怎么没有亲下去呢？
他有些气愤地咂咂舌。
转眼间天就冷起来了，唐泽阳的御寒功底深厚，一件长袖衫直接穿到了11月底。
高三是没有寒假的，但唐泽阳作为特优生享有特权，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暑假那样请假，反而每天风雨无阻地去学校上课，尽管那些巩固基础的课程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按他自己的话来说，“我怕热不怕冷，冬天出去转转还是挺有意思的。”纪繁星觉得他是把学校当成驱散无聊的地方了，纯属是在家待着太无聊才去上课的。
纪繁星自然没意见，主要是他最近太忙了，忙的顾不上操心唐泽阳。这是第三次校稿了，这次顺利通过的话，诗画集就要正式刊印了，不怪他忙。
晚上，唐泽阳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座机响了，纪繁星正在洗碗，唐泽阳便懒散地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纪哥呢？”谢幕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快让他接电话！”
声音火急火燎的，言语间难掩焦躁，唐泽阳眉头微微一蹙：“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你快让纪哥接电话。”
“不行，你必须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不然别想让他接电话。”
“我操－你妈的！我说让纪哥接电话，你他妈耳朵被屎糊了听不清人话？个小－逼－崽子！”
“谢幕！你给我住嘴！”不堪入耳的脏话被这声爆喝制止了，电话换了个清冷的男声。
“唐泽阳吗？我是肖衡。”
“嗯，听说过。”
“明天通知纪先生来一趟出版社，他们的诗画集被盗用了。”
“你说什么？”
“明天上午九点，别迟到。”
在电话挂断之前，唐泽阳听到了肖衡说的最后一句话：“小幕，药吃了吗？”
“吃你妈吃！老子没病！”
电话挂断了，忙音充斥了他的耳朵，纪繁星从厨房里钻出来，边用围裙边擦手边问他：“谁啊？”
唐泽阳放下电话，眼神覆杂地看着纪繁星，纪繁星怔了怔，放下了擦手的围裙，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
唐泽阳敛下眼里的忧虑，对他摇头道：“谢幕让你明天九点去一趟出版社，好像是诗画集的事。”他不想现在就告诉纪繁星，这件事对纪繁星的打击一定不比他的保送名额被抢走的小，他不想再看到纪繁星彻夜不眠。
哪怕只有今天也好，哪怕只有今天，他也想让纪繁星再睡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