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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秦越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
何皎皎很是困惑:“现在雨下成这样,估计出门也打不到车的。你总不能走回去呀?再说了,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秦越何尝不知道,他心里微微叹气,只说:“再等等,说不一定一会雨就停了。”
说完,他走到沙发前,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调出本地的电视频道。
本地的气象记者恰好正在做实时外景的报道。
记者本人是位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此刻他站在街边一处高台阶商户门口,肩膀上的伞和他的发型,俱都被狂风吹得狼狈又滑稽。
随着镜头的推远,电视画面里,幽幽路灯下,台阶下前长长的街道积水已经齐到小腿。
不远处有几辆汽车在路中积水处熄了火。夜幕里,只看得到车子黑压压的轮廓。
镜头再一转,气象记者话筒紧握,挂在鼻尖的眼镜上全是雨水,头顶的雨伞已经被风吹翻,他整个人几乎是对着镜头在嘶吼:“……岚城市区主要干道积水严重,在这里提醒广大车主啊……千万不要存在侥幸心理主动驶入积水路段……”
何皎皎凑过去,没心没肺诶一声,惊奇道:“这里不就是大学城吗?”
秦越也早已认出来了——那里确实是大学城,且是从何皎皎这处回他的住处和回美术馆的必经之路。
他将遥控器搁回茶几上,捏了捏眉心,沈默了。
何皎皎瞧他反应,差点要笑出声。
“嗯……其实应该让秦先生你住主卧的,但是现在换,也不是很方便了,” 何皎皎已经很用力克制情绪,但声音听起来依然跟刚刚在浴室外同秦越说话一样雀跃,“就委屈秦先生你住客卧吧,行吗?”
行吗……秦越失笑。
现如今这个状况,哪里还有什么行不行的。
何皎皎兴冲冲去客卧收拾。
秦越将电视机关闭,环视一圈。
这里虽说是自己的家,但却不是他可以肆意踏进来的空间。
他耳边听着何皎皎在客卧开关橱柜拿床上用品,心道,这姑娘也知道“不方便”啊……怎么还一点警惕心都没有,这么热情邀请成年男人留宿……
秦越心中暗忖,这也幸亏是他……换其他人……万一是对方是坏人……
何皎皎已经冲回客厅,兴奋道:“秦先生,我收拾好客卧啦!”
秦越立刻站起来:“那今天就这样吧,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说着,擡脚就要往客卧走去。
啊?这就打算睡了吗?
何皎皎有点傻眼,这不是她期待的走向啊……
何皎皎跟在秦越身后,几步路的距离,努力找话题:“秦先生,需要我明天早上要叫你起床吗?”
秦越头也没回,说:“不用,你不用管我。”
何皎皎哦了声,执着问他:“那秦先生你早饭想吃什么呢?”
秦越只好停下脚步,问:“你每天作息怎么样?都是几点起?”
何皎皎认真说:“我每天早睡早起。我早上七点还要读英语,背单词呢,我想第一学期就把四级过了。”
秦越闻言,倒是赞许看她:“暑假也不松懈学习,做得很好。”
何皎皎一脸自豪:“当然,秦先生,我英语很好很好很好的。”
秦越看过何皎皎发来的喜报邮件里附带的高考成绩单——何皎皎英语考了126.
这个英语分数绝对算不上差,特别是对于贫困县福临出身的何皎皎来说,以当地的教育水平,她能考到这个分数,已经十分优秀;
但同时,126分的英语成绩搁在岚城任何高中,大概都只是班级里的中上水平。今年岚城一中英语单科满分的学生就有七位。便是秦越当年,英语单科也考了132.
何皎皎这个126分,距离秦越心中定义的“很好很好很好”,绝对是有些差距的。
但总归要鼓励。
秦越说:“何皎皎,你按你以往的作息就好,该干什么干什么,不用管我。如果半夜雨停,我可能半夜就走。总之,你不用管我。”
秦越话说到这个份上,何皎皎不好再自找没趣。
她乖巧道:“那你休息吧秦先生,我不打扰了。”
二人站在各自站在客卧室门口对望。
秦越垂眸:“晚安。”
何皎皎没心没肺笑起来,眼睛晶亮,说:“嗯嗯,晚安,晚安。”
*
时隔几年,秦越久违地住进了自己这处房子的客卧。
何皎皎近期的退房大扫除工作,做得非常细致。眼下房间处处,称得上一尘不染。
秦越躺在散发着淡淡柠檬洗剂清香的床铺上,双手交叉,垫在脑后,闭眼听了一会窗外嘈嘈杂杂的雨声。
一瞬间,一种时光回溯的错觉萦绕全身。秦越觉得他变成了十几岁的自己,以及时间同样是这般暴雨滂沱的一个八月夏夜——
那天,离婚才一个月的父亲在饭桌上对他说自己马上要再婚了,母亲再次不接他的越洋电话……那时小小的秦越就是这样躺在主卧的床上,听着雨声,心中空白,失去喜怒,睡了足足一天。
现在倒好,秦越扯扯嘴角,主卧听雨的人换成了同样十几岁的何皎皎。
至于何皎皎的十几岁——
秦越心绪发散,不由自主回想起第一次遇见何皎皎,起初只是源自他和一行朋友去福临的一趟采风。
当时雇的司机正巧是何皎皎的伯父。
对方一路健谈又殷勤,简直知无不言。
有一段路程经过福临一中,同行朋友好奇问起学费,对方便顺口提到自己的便宜侄女,连连唉声叹气:“……当妈的跑了,她爸在外地打工又娶了新老婆,现在连钱都不寄回来了……孩子每天吃住都是我这个大伯在管……咱说要是孩子只是吃口饭,倒是也能应付。可这孩子又愿意上学,天天学到夜里几点……这福临一中学费杂费住宿费,可不便宜……要是三年读下来,谑,我哪能供得起?哎,当大伯的不好意思给孩子直说,但小地方的丫头,读书那么拼命做什么呢?其实随便上个职高,学费还有国家补贴,毕业找个家里的活儿,再老老实实找个好人家嫁了,不是也挺好的……”
后排座位上,一路闭眼休息的秦越却忽然睁开眼,淡声问:“你这个侄女叫什么名字?”
“何皎皎,”何皎皎大伯茫然回答了,半天没反应过来:“问这是做什么……”
“就是问问。”
秦越不解释,又闭了眼。
然后第二天,他便找人联系上了何皎皎时任初三的班主任,言明会资助何皎皎读高中。而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定要考上福临一中。
秦越直到离开的前一天,才在福临一中的校门口见到了何皎皎。
那会儿的何皎皎,也就十四岁,瘦瘦小小,人又腼腆,低头走过来同秦越说谢谢,声音轻得差点听不到。
秦越想起来了,那天他对何皎皎说——
“好好读书。等三年后你考上大学了,我给你拆录取通知书。”
思绪划到这儿,秦越朦朦胧胧蹦出一个念头,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故事都是有伏笔的。
比如今年暑假,何皎皎揣着一份录取通知书,当夜北上岚城。她不是任性,不是冲动,也不是冒失。
原来这只小蝴蝶千里迢迢,只是来找自己赴约。
秦越心中有一块地方渐渐柔软下来。
想到何皎皎餐桌上坦白说“实在没有挣太多的钱”,秦越一时忘了自我告诫。他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翻开通讯录,给岚城大学留校任教的室友发了条短信。
——“今年的新生,经贸系有个福临县来的,叫何皎皎。岚大给她办的银行卡卡号是多少,能查得到吗?”
*
何皎皎一夜都没敢睡得深了。以她对秦越的了解,雨一停,对方是真的会离开。
果然,凌晨四点多的时候,窗外风雨的动静都渐渐停了。
黑夜中,何皎皎睁眼,百无聊赖盯着天花板,耳畔倏忽听见客卧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对方走了几步,脚步轻缓,然后在主卧门口,似乎停了一瞬。
何皎皎紧紧盯着主卧的门。
但很快,她听着对方转了脚步,朝客厅走去。
鞋柜的门被打开。
大门被打开。
不拖泥带水,亦不轻不重地,一声关门声后,秦越走了。
何皎皎瞬间坐了起来。
她只思索了一秒,便扭开床头壁灯。然后下床,走到客厅,把屋子的灯都打开来。
瞬间,满室明亮。
何皎皎拉开阳台的门。
室外一丝风也没有,难得清爽自在的雨后凌晨。
何皎皎俯身,依稀看到楼道口那处有一辆汽车,正安静地停在原地。
然后,一个身着白体恤的男人身影,走进暗蓝夜幕,一把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何皎皎紧紧盯着那道高大身影,微微屏住呼吸。
对方没有立刻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何皎皎就是笃定,秦越是在回头看八楼自己这处明亮的所在。
开学后想要再见,就要琢磨新的办法了。何皎皎十分不舍,却又充满期待。
她想,不要沈默啊何皎皎,要好好道别!
于是,她双手捧成小喇叭,对着楼下的人,用尽可能不打扰人又能使得楼下人听得到的音量,飞快喊了一声:“秦越,我们回头见!”
回声在小区里漾了漾,何皎皎便看到那道黑影也懒洋洋挥了挥手,随即人便坐进了车里。
汽车前灯飞速闪了两下,像是回应何皎皎的再见。
就这样,在朦胧舒爽的晨光里,汽车载着秦越,也载着何皎皎的依恋,远远驶离出何皎皎重生后的第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