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常念看到了两个裴若生。
一个温柔和煦，一个冷心冷情。
“常念，楞着作甚，快跟上。”
宽袍大袖的裴若生朝他伸出了手。
“你要瞒我到何时？”
另一个裴若生拧着眉看他，像是在看一团污秽。
他们一齐看着常念，似乎是要他做什么抉择。
常念在原地楞了一会儿，随即后退了两步。
他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都是假的，是云姑子搞的鬼。”
话毕，眼前的景象果然烟消云散，常念在床上缓缓醒来。
天色未明，他猜测自己睡了不久。
莫名的口渴令他从床上爬起来，在桌边吞了两杯温凉的水下肚。
“不知道师尊睡了没有。”
他将杯子搁下，轻手轻脚走到了门口，准备看看对面的烛火熄了没有。
他小心翼翼打开门闩，将右边的门板推开了一个巴掌宽的缝。
对面黑乎乎的，应该已经睡下了。
正要关门，外头从侧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按住了门板。
常念后颈紧绷，顺着那手看过去，只见一个人正站在门侧的黑暗中。
竟是裴若生！
常念吓得松手，任由裴若生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还穿着单衣，眼神似笑非笑，直勾勾地盯着常念看。
“师，师尊……”
见状，常念自然吓了一跳，连话都说不清了。
裴若生不言语，朝他走近一步。
原本就只隔着很短的距离，如今更近了，几乎只差一拳。
常念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因着是自己蹑手蹑脚偷窥，心虚之下都吓傻了，脑子晕乎乎的不甚清醒，可常念能感受到自己胸口的躁动。
“师尊怎么来了？”他缓了缓，才终于张嘴打破了这尴尬。
“为师今天心情不好。”
裴若生那双眸子忽然撇开，低垂的睫毛仿若蝶翅轻颤，叫人忍不住心疼。
“呃，您，您坐，您喝水。”常念立刻拿了新的杯子，倒上水递过去。
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杯中的水正荡着微微的涟漪。
可裴若生不坐，也不打算喝水。
他只是伸手用手背推开那杯水，继续朝常念走了一步。
“常念长大了，很厉害了，不需要为师了。”
常念再次退后，却磕在了桌边上。
“不是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杯子放回到桌上，双眼却直楞楞与裴若生对视着。
太近了。
他这样想着。
的确很近，裴若生的呼吸甚至轻轻触碰到了他的下巴，令他脑海一片混沌。
如此夜色，月光如练般铺陈在裴若生的半边身上。
常念这才发现，他的领口开得很大，露出了胸口大片瓷白的肌肤，肌肉线条在月色与阴影中若隐若现。
他的半边脸也浸在了皎洁的月光下。
那深潭似的眸子依旧柔软，却又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常念忍不住想靠近看看，看看那潭底究竟藏着些什么。
宝藏也好毒蛇也罢，他都无悔沈没。
可这月光毕竟微弱，无法真正深抵他的眼底。
“不是？”
裴若生继续靠近，接着擡手摸了摸常念的侧脸。
“那你何故又觊觎我？”
这话音极轻，可落在常念的耳中却极重极锐利，令他的心猛地一抖。
他轻轻摇着头，想要解释，却又不敢触碰越来越近的裴若生。
“师尊，师尊。”
嗫嚅半天，他还是下意识唤起了“师尊”，一遍又一遍。
然而即便他身体谨慎，心里被戳中的心事竟越发狂妄起来，兀自扭动着，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常念自知罪孽深重，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扯谎。
可就在这时，裴若生忽然又直起身子，看他的眼神里满是轻蔑。
“原来还是个小娃娃呀。”说着，他将衣领遮了遮。
“看来我还是去找别人好了。”
话音未落，常念先急了，伸手想要拉他，却又不敢触碰。
于是裴若生转身要走时，常念只下意识跟了几步。
突然，裴若生又停步回头看了常念一眼，由上到下扫视一圈，嘴角含着一种懒散的嗤笑。
“可你太懦弱了。”
话毕，他推门走了出去。
那房门将闭未闭，仿佛一道深渊，引着常念追寻。
他踟蹰片刻，开门走入了黑暗之中。
-
裴若生睡下后没多久，便在夜半惊醒。
他坐在床上左右看了看，见夜色如常，才缓下心神，擦了擦额头的汗。
刚才在梦中，他眼睁睁看着常念在街头屠杀无辜之人，他简直吓坏了，却根本无法阻止。
那梦境过分真实，叫他仍有些恍惚，不仅骇于常念的重蹈覆辙，更痛恨自己本就差劲的法力。
他仰面躺在床上，十分懊恼。
自己现在的实力太差了，即便靠着金珠能再次修炼回当初的水准，也需要大把的时间和精力。
天赋这东西，果然不行就是不行。
他感受着逐渐平缓下来的心跳声，长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
想再睡也已经睡不着了，裴若生干脆起床更衣，摸黑下楼去了。
他醒得实在太早，楼内漆黑安静，没有一点光亮照路。
才从楼上下来，裴若生忽然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黑衣，隐没在客栈一楼的阴影中，若不是他动作，裴若生恐怕都难以察觉。
只是……这大半夜的，谁会跟自己似的穿衣出来活动？
正疑惑，那人却忽然朝他走了几步。
窗外的冷光透进来，勉强照出了他的眉眼。
是常念。
裴若生心头一惊，瞪大眼睛细看。
十步开外，常念站定看着他。
若换做平时，常念必定会嘴里叫着“师尊”，然后快步过来跟他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可眼前的常念却不太对劲。
“你干嘛呢。”
“师尊猜不到么？”常念头一偏，雾气般的月光照在了他的眼睛上，凛冽而带着杀气。
裴若生的第一反应便是——常念被心魔控制住了。
思及此处，他全身都紧绷起来，随时准备迎接常念的进攻。
可常念却转过身，脚步懒散地走到了一张桌子跟前。
随着他的脚步，裴若生这才看清，常念的脚上还沾着血，一步一步，全印在了地上。
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渐渐发现了很多刚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比如黑暗中大片的血迹，和常念搁在桌上的佩剑。
剑刃锋利，还挂着残血，正往地上一滴一滴地掉着。
“你做了什么？”裴若生质问的声音很轻，可手里已经动作起来。
一根丝线自金珠飞出去后便缀在尾后，轻易将常念捆绑起来。
他也不挣扎，只是兀自笑着，看得裴若生后背汗毛直立。
“师尊，有的坏种永远都不会暴露自己的本性，我就是那个养不熟的坏种，你若是真想救我，就杀了我吧。”
常念的声音轻缓，带着某种循循善诱的意味。
这话听得裴若生直冒火，他将丝线一拉，把常念绑得更紧了些。
“你大晚上梦游么？说的什么话？！”
常念被缚得闷哼一声，随即讥笑一声，质问道：“你现在还当得了我的师尊么。”
裴若生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是啊，自己……还配当一个师尊么？
他心底里早就这样自疑过，却从未这样直白自问过。
当这话从常念嘴里说出来时，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因为他害怕这问题的答案。
“师尊，你不想证明一下吗？”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犹疑，常念的眼睛忽然睁大，眸光明亮，循循引诱着。
“来啊，跟我打一架，若你打得过我，我就继续当你徒弟，从此乖乖听话，不再去杀人。”
话毕，他轻翘的嘴角忽而又落下，眸中的光又冷了些许。
“若是你证明不了，那便是你不配。”
接着他又言语和缓道：“那我便出门杀人去。”
话音落下，常念身上的绳索竟真的松了，令他手脚可以自由活动。
他随即将桌上那柄剑递到了裴若生的面前。
“师尊……”
“师尊！”
常念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另一道坚定而急迫的声音所打断了。
裴若生闻言朝斜后方看去。
只见一个高挑劲瘦的少年穿着单衣就出了房门，此时正站在二楼楼梯口的位置看他。
细看之下，竟是常念！
裴若生心中讶然，立刻回头去看，这才发现金珠松松垮垮捆缚的人竟是店中夥计，此时正闭目站着，口中还不断发出熟睡的呼噜声。
再看地上和桌上，哪还有什么鲜血淋漓，幽幽月色铺陈，只馀冷气森然。
裴若生顿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刚才是中了计，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来。
若是刚才真的动了手，岂不是成了滥杀无辜！？
“师尊，你这是……”常念不知为何楞了半晌，才匆匆下楼，凑到了裴若生的身边。
难不成是有漏网的云姑子？
裴若生一边后怕一边默默猜想着，然后收了金珠，将那夥计扶到了桌边坐下。
“怎么这么晚出来？是为师吵醒你了？”裴若生勉强镇定下来，拉着常念的胳膊问道。
“师尊别离开我，也别去找别人好不好，我……”
常念看了看那昏睡的夥计，反手轻轻抓住裴若生的衣袖喃喃说着。
仿佛还没睡醒似的，言语软和轻浅，又像是在撒娇。
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咽了咽口水，小心觑了裴若生一眼后，声音渐渐低下去，不再言语了。
甚至连拉着裴若生衣服的手也是轻轻虚拈着，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你说什么？”裴若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好再问一句。
可常念嘴唇嗫嚅着，目光钉在地上一处，不知再想些什么。
“常念！”裴若生摇了摇他的胳膊，生怕他跟自己一样陷入什么危险的幻觉。
“师尊，我不是小娃娃了，你不要找别人。”常念的话音很低，如同祈求。
这令裴若生有些摸不着头脑。
“找别人？做什么？”
他看了看那呼呼大睡的夥计，心底猜测常念或许是看到了什么幻象，于是嘴上随意答应着，两手则捧住常念的脸颊，凑近细看他的瞳孔。
只见其中有一瞬间的懵懂和出神，随即视线清明，视线也聚焦在了自己的脸上。
见状，裴若生心底已经有了定论。
这晚的状况，要么是云姑子捣鬼，要么就是心魔种子之间存在某种感应，可以影响周围的被寄生者。
看来此行得另做打算了。
“你能不能只当我一个人的师尊。”
裴若生正思虑着，思绪却忽然被眼前人所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