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听到贾瑜笃定的话,黛玉怔了一下。
她以为没有人能发现自己的异常,甚至连她自己都怀疑真假。
她的身子一直不好,进冬之后更是五天一小病,十天一大病。
但是今年冬天似乎好了一些,上次见面贾瑜还感慨过,可能是在金陵两年,林如海请来的名医调理有了些效果,人虽虚弱却不用一直侯着汤药了。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那些名医不过是让她病时舒服些罢了,远远到不了痊愈的程度。
况且,有形之病好治,无形之症难为。
和一般人不同,除却春秋交替时咳嗽发热,她大多时候是没有具体可说的病症,天生不足,哪里有痊愈一说。
虽说没什么切实的依据,但黛玉总有种朦胧的感觉,不是调理有了效果,而是宝玉定亲了。
不知为何,除却一起长大的情分,黛玉并不认为她和宝玉还有什么其他关系,可是她却有一种直觉,诡异荒诞,却挥之不去。
她和宝玉似乎有种说不清的联系,似乎冥冥之中有条丝线将二人连在了一起,第一次见到宝玉她便有这种感觉。
宝玉曾说似曾相识,她虽没有明言,心里却也是这般想的。
她们之间或许本该有些事情,只是因缘际会,没有如命定那般发展。
贾瑜和宝玉不对付,随着和贾瑜的亲近,她和宝玉间的联系也越来越淡,就像随风飘扬的风筝,距离越行越远。
宝玉和宝钗定亲的消息传来时,风筝的线断了。
从那时起,黛玉再没有喝过一碗药。
昨日二人成亲,白日时黛玉还不觉如何,晚上歇下后浑身上下忽然失了力气。
紫鹃明明睡在身侧,她却无法将其唤醒,好像溺水的人,无法自救也无法求助,只能独自感受着生命的消逝。
有一刻,黛玉是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下一刻,一种新的生机重新填充了身躯,她还是她,又不再是以前的她。
出身姑苏林家,父林如海,母贾敏,乳名黛玉,母亲早逝,寄居在京城荣国府外祖家。
只到这里了,后面的不会再有了。
至于后面可能有什么,黛玉说不清楚,也想不明白,或者说有些抗拒看明白。
被一张无形大网困住的生活,哪怕有一些欢愉,也是令人窒息的。无法自由呼吸的日子,不值得一遍一遍回想。
宝钗很好,宝玉如果懂得怜取眼前人,会过得很好。自己同样会过得很好,和宝玉无关的好。
前尘往事,泪尽而亡,就当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醒就都忘却了,记不清也不用刻意记住。
早间醒来,紫鹃雪雁等人如常,黛玉本以为夜间无力濒死为梦中之感,可摸到自己强劲的脉搏又觉得怪异。
久病成医,黛玉虽说比不了大夫,但是身体的状态还是能初步判断的。
十几年的汤药只能让她维持,然而一夜之间,她摆脱了孱弱的身躯。
或许那记不清的梦境并非是假的。
有夜间朦胧的印象,黛玉很快接受了自己的异常,不过这般灵异的事情不宜对人说起,即便是贾瑜,甚至亲生父亲林如海。
没有人会把身子好转这事与其他联系起来,没人会整日观察别人身子如何,看出来了也只会当这些年的汤药没有白吃。
子不语怪力乱神,就是贴身伺候的也能自己找些理由,比如紫鹃。
紫鹃看她不如往日那般畏寒,只当因府中喜事兴奋,身子好了一些。嘱咐她不能吹风,又加了一件衣服后,才让她随探春等人出园。
和凤姐,宝钗等歇了大半日,黛玉对昨晚之事记忆愈发模糊,贾瑜突然过来提及,才让黛玉又有了些真实感。
她的身子好了,她感受到了,贾瑜同样感受到了。贾瑜不找理由,只要确认。
黛玉微微仰头。
“好了。”
“以后会一直好”
若是她想得不错,大概不会再回到过去的状态。
黛玉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就好。”
贾瑜放下黛玉的头发,上前半步跪坐到榻边,目光从黛玉转到睡得正香的贾荀身上。
黛玉想着若是贾瑜发问该如何回答,不想扯谎欺骗贾瑜,又不好如实相告,想了会儿没想出来合适的对答,就听贾瑜转了话头。
“荀哥儿这小人儿眼光不错,知道谁是好的谁是坏的,我看那会儿一屋子人,他除了亲娘也就跟你亲。”
为何恢覆不重要,黛玉不是他的所有物,没有事事向他汇报的必须,再说,那样的事情诉诸于口并非好事。
既然没主动说,那他也没必要寻根究底,只要确认会一直好下去就够了。
“孩子简单,你待他好,他自然跟你亲近。”黛玉看贾瑜不追问松了口气,见贾荀蹬腿踢开被子,伸手为其掖了掖被角。 “不像巧姐那样安静,荀哥儿是个好动的,我很喜欢他。”
喜欢不是凭空来的,凤姐张罗宝玉亲事时,并没有要求黛玉每日过来陪着,黛玉之所以会每日过来,不仅是因为凤姐,更是因为贾荀的眼睛。
不像凤姐,不像贾琏,贾荀有一双和贾瑜相似的眼睛。
黛玉第一次遇见贾瑜时,对方就是一副不好惹的刺头模样,她想象不出幼时的贾瑜如何,可能就像贾荀这样,很难哄睡,就是哄睡了也要时不时踢被子彰显自己的存在。
黛玉将身子靠在墙边,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一大一小。
不用擡头,贾瑜就能感受到黛玉的目光,温柔得好像能滴下水来。
如果这个时候突然擡头,小姑娘一定会不好意思。
贾瑜想着愈发将头低下,看着贾荀白嫩的脸蛋,脑海中全是黛玉的一颦一笑。
黛玉是个娇气爱笑爱闹的姑娘,但是她不常和人玩闹,因为大多时候她的身子不行,禁不起太大的起伏。
身体健康的很难体会到什么叫体弱。
贾瑜心眼小,但是不会真跟姑娘们计较,不过他曾有一阵子真情实感厌烦过湘云。
不是因为她喜欢和黛玉嘴上别苗头,而是因为她不自知地强调自己是个‘正常人’。
那是阳光明媚的一天,湘云被贾母从史家接过来在大观园小住,几位姑娘聚在凸碧山庄一起说话。
可能是说了什么,湘云和探春逗了起来,围着两张桌子追逐打闹。
她们很高兴,笑声顺着窗户缝飘到外面,贾瑜看热闹地走了过去,看到了独自坐在一旁的纤瘦身影。
黛玉当时的神情,贾瑜至今都能清晰回忆起来。
那时候她因受凉在潇湘馆躺了七八天,别说像别人一样跑跳,就是快步走都会气喘吁吁。
湘云那样闹,黛玉就只是不带一丝羡慕的,微笑的安静地看着。
轻易能做的事有什么好羡慕的,多说一句,多摆一个表情就是伤春悲秋,是扫兴,是不合群。
不止一次,大观园姑娘多,偏偏只湘云是个格外活泼好动的。贾瑜不讨厌那样性格的小姑娘,他只讨厌湘云,讨厌在黛玉面前过分表现自己的湘云。
有时候贾瑜有些害怕黛玉,害怕她的过分体贴懂事,害怕她将话憋在心里。
园子里有许多人都说黛玉小性儿爱计较,可真用心去看,就会发现黛玉从未主动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言语。
她的小性儿,她的计较,大多时候是被人笑着说出来的。
那些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少一分无趣,多一分刻薄,黛玉总是会把控中间的度,真有事时,她会比任何人都有分寸。
她心思那么细,连羡慕都因为怕让人失了兴致不肯表露,又怎么会真的说让人伤心的话。
不过,以后她不用羡慕了。
只要她愿意,她能像其他所有正常人一样,可以跑可以跳,可以做任何让人快活的事情。
黛玉会比这世上任何姑娘都快活,尤其是湘云,她会比湘云自由,会比湘云见多识广,也会比湘云健康。现在贾瑜不厌烦湘云了,只想让湘云立马过来,让所有人都看看比比,黛玉哪里都比她好。
贾瑜心道,他果然还是小心眼。
虽然不能就这事儿多说,可贾瑜依旧按捺不住心底的激动,活了两辈子,头次被上天这般怜爱。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贾瑜伸手戳了戳小贾荀白嫩的脸蛋。
这句话用在这里不妥,可不能光明正大庆祝黛玉的恢覆,总得有点释放喜悦的途径。
贾瑜用的力不大,贾荀没醒,只是在睡梦中吐了个泡泡。
感觉到黛玉逐渐变为不认同的目光,贾瑜愈发上瘾,双手齐下,一番揉搓下终于让贾荀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黛玉没来及哄人,外头忙活的平儿和奶娘已经匆忙进了屋,贾瑜自知手贱,不想听平儿抱怨,给黛玉使了眼色,趁着哭声停止前溜出了园子。
黛玉开始没反应过来,待人出了院子才想到,她有什么好溜的,人是贾瑜弄哭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过既然出来了,再回去也没什么必要。
黛玉对着贾瑜冷哼一声,二人并排朝着大观园走去。
为了迎接宝二奶奶到来的,李纨探春在园子设了宴席,太晚回去不好。
黛玉和探春等人一齐走时,考虑到不能一时变化太大,和以前一样慢走,现在和贾瑜一起不用顾忌,干脆迈开步子,大步朝前。
凤姐院子离大观园不远,两个人大步快走,没一会儿就到了大观园门口。
黛玉这些年走动不多,此时快步走一会儿,身子没事力气还有,只是人有些喘。
贾瑜看黛玉微微弯腰喘息,有些想笑,小姑娘还挺逞强,试着走快点能理解,但没事闲的跟他比什么,这不,输了吧。
“笑什么笑!”
黛玉看地上影子晃动,擡眼果然贾瑜在笑,不由有些气恼。这人也是个楞的,自己说要比还真不让着。
“不许笑!”
黛玉直起身子,刚要继续说话,贾瑜伸出右臂,食指指尖落到了黛玉脸颊。
这动作有些不合规矩,黛玉下意识用眼角馀光看了看四周。
“别怕,没人。”
“在外面乱点些什么。”黛玉伸手将贾瑜胳膊拂开,贾瑜没反抗顺着黛玉的动作放下手臂。
“你脸是暖的,”贾瑜只说了半句,后半句话憋在了心里,说多了容易难过。是好事,不能难过。
冬天在外时,黛玉脸色一直都是苍白的,哪怕状态好的时候也不过是有一两分血色,但现在红扑扑的,不是冻的,是动的。
动得多了,所以红了,所以小脸很暖和。
“一会儿回去了别急着脱衣服,热的时候更要注意不能受凉。”
贾瑜的眼睛很特别,比其他任何人的都特别,像两潭湖水,无论何时望进去都有自己的影子。
黛玉看着贾瑜,先是害羞低了头,后又将头扬了起来。
贾瑜曾说她像个冰姑娘,从今天起她不是冰姑娘了,她是暖姑娘。
黛玉挺直身子,微微踮脚,学着贾瑜那样伸手右臂,将食指指尖放到贾瑜脸颊上。
“手也是暖的。”黛玉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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