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一步终生留憾
她感到身畔冰冷的空气被包围,甚至弥漫着酸涩的汗渍味,直叫人作呕。
她的手上似乎被镣铐锁上,粗壮的大掌拴住了她毕生乃至馀生的自由。
一双充斥着热气的手似乎要从袖口侵入,她本不想再费力挣扎,反正,今日之后,她便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但那隔着轻纱都能清楚感到的粗糙的厚茧实在令她周身不适,不由自主地双臂紧缩。
其实她很清楚,逃不掉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无谓的挣扎是为了什么,是为证明什么,只是觉得若是就此束手就擒,会更加对不起他。
上天曾对她的眷顾,也许这就到了尽头。
她开始想着好好补偿从前的错,好好走,并肩走未来的路时,却发现,前方早已是悬崖,回头的路,也被落下的山石,堵得没半分罅隙。
隐约间,她听见了贺梓安的笑声:“容之郡主啊,你再清高一个给我瞧瞧?不是说皇城女子最在意清白吗?从今往后,我要让你再也无法在任何人面前擡起头。”
她没有回应。
她只是自知,若到了那一步,她不会再苟活。
谭君宜本以为,这一生会这么短暂地结束。
可她不知,她想偿还的人,不论她欠了他多少,都拼命想救她。
分明要两三天行程,他只走了一日。
说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找她,但便是这么一股气,让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停下来。
翌日清晨,马匹倒下了。
好在已入了农会。
如今他真的算是漫无目的了,他焦急,却从未如此失去头绪。
天涯海角,她到底在哪儿?
照理说,谭君宜的打扮应该和此处的偏僻民风格格不入。
楚彦告诉过她,她穿着他的披风。
宋铭劫用尽所有的言辞,挖空那堆积了二十年,对她的熟悉了解,去形容。
他从前,从不会躬身去做这些打听的事。
但现在,什么身份,姿态都来得不重要了。
那些过路百姓都不认识他们的教主,若认出来,定也会为他的,与传闻大相庭径吓上一跳。
宋铭劫上一次来这儿也至少隔了三年了。
这里靠近西域,尽是热情洋溢。
宋铭劫本丝毫无心在吃食上,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天滴水未进。
外头酒家也有好些个小厮在迎客,见到宋铭劫虽看着风尘仆仆,但衣着不凡。
他们都是一日要见形形色色客人的人,看人的眼光极准。
他们抢着上前要招揽生意,宋铭劫本想严辞或婉言拒绝,却忽地,又想起一条路,或许能帮到他。
他本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如今却择了最是人声鼎沸的餐馆。
小二问他要吃些什么,他只道是随意上些便好。
他来时几近坐满了,他只坐在极为偏僻的一桌。
不知是否是上天助他,距离不远处便有几人,穿着如常,却带着官刀。
农会向来尚武,朝廷敢安排军队在这里驻扎,一则是因贺清年不在,再者便极有可能知晓,近些天农会是否有大事发生,这才无暇来顾忌他们。
宋铭劫救人心切,只好赌他们并不认识自己。
只可惜他错了,为首一人见他走近,第一眼便示意身边人警觉些。
他们纷纷拿起佩刀。
为首那人却又叫他们放下刀,切勿显出慌张。
“若我没认错,这位应是宏教宋教主。”
话音一落,身旁之人立马搁置了酒肉欢愉,纷纷目光投向他。
沈默了片刻,便都压不住心头的疑惑。
“教主?怎会是宏教教主呢?”
“据说西域正有大事发生,教主怎么可能在这里?认错人了吧。”
......
小餐馆本就桌椅紧凑,声音但凡大些大家便都听见了。
一时间谈笑碰杯声都停了下来,只聚集了许多目光在宋铭劫身上。
他只是起了身,大家传着传着,见宋铭劫没否认,便又多信了几分。
想来这些官兵该是看过他的画像的,朝廷中人也算是警惕了。
宋铭劫举起酒杯示意敬众人。
不知是否是些许虚无又真切的,不怯不退的气节令周围人坚信教主到场了。
周遭所有人,除了那夥官兵便都一齐站起,此起彼伏地喊着教主,行的也是农会中最高礼节。
“诸位农会兄弟,今西北有难,然吾妻在此遭奸人谋算,若有得知拙荆下落者,万望相告,来日必重谢。”
说罢,便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
众人皆是不敢骚动,桌上有酒的,都倒上了一杯回敬。
宋铭劫扫视众人,虽是神色敬意十足,却似乎无人知晓谭君宜的消息。
唯有离他较近的一桌,一位身着蕴袍敝衣的老者,样子有些欲言又止。
宋铭劫略有一喜,等不及他自己开口,便问道:“老先生,您若知晓什么,不论巨细,尽可相告。”
老先生显然有些不敢回教主的话,宋铭劫也理解他的顾虑,对农会的人而言,对他多是敬畏,毕竟他戎马多年,踏遍尸骨,这方面名声也不怎么好听。
宋铭劫单手压了压,示意众人无需拘谨,坐下便可。
大家互相看着,见大夥儿差不多都坐了,才好一齐坐下。
他又招手唤来店小二,询问是否有包间借用。
小二忙应承着带路。
宋铭劫看了眼老先生,让他跟上。
进到里间,关上门,宋铭劫方道:“老先生,这里并无外人,您有任何话都可以说。”
那老者还是不言,似乎尚在矛盾中徘徊。
宋铭劫心急,谭君宜尚不知安危如何,有没有受伤。
他也顾不得什么教主身份,便向那老者拱手,态度诚恳。
那老者慌忙深深回礼,口中道:“教主您莫要折煞老朽,老朽一介草民哪里当得起这等大礼!只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若要惹了教主不痛快,我们老孙家可得断了后了呀!”
宋铭劫忙追问道:“老先生可是知道什么?若得您相告找到了吾妻,我必保您儿子周全。”
老先生支支吾吾,不肯严明,宋铭劫的心更是像架在火上烤。
他平日里对别人可没那么多耐心,他不想拿身份压百姓,只是若这条线索断了,再想找可就难了。
老先生犹豫再三方才小心翼翼问道:“若我告诉您,教主可否保证绝不杀我家小儿?”
“好!”宋铭劫即便对这不公平的谈判气得直冒火,却还是忍住了不发作,“我答应你!快说吧。”
“无论他犯什么错是吗?”老先生显然已经在宋铭劫的底线上挑衅了,但他似乎执意需要这么一条承诺。
“是!”
宋铭劫一双眼已有些杀气沸腾。
老先生深吸了口气:“我家小儿本是跟着贺会主办事的,自从您收徒之后会主便一直未回,他便一直是挂着个闲差。只是前几日会主的妹妹回来了,召集了我家儿子还有几个从前一起办事的兄弟......”
“然后呢?”宋铭劫催促道。
“贺姑娘赏了好些银子,说是要我儿子帮着办件大事,说是事成还有重赏,她还答应会同会主美言几句,升我儿子的官......”
“说重点。”宋铭劫神色阴沈,令人不敢违背。
“今晨我儿子又被叫了去,说是要在城中最好的酒楼喝酒办差去。他给了我不少银子让我去外头吃点好的,他还说什么成败在此一举,从今往后我们便能做主子了......”
“最好的酒楼是哪个?”宋铭劫直截打断了他。
“城中,烛梦阁,距此向西不逾三里。”
“多谢。”
宋铭劫没别的话,出门便走。
“您一语千金,定要记得承诺啊!”老先生声嘶力竭喊道。
宋铭劫应了一声,便不再回头。
仔细想想好像已许久不曾用轻功了,不知道是不是年纪上来了,就不再想飞檐走壁。
他今日罕见地用了轻功,三里路不出片刻便到了。
说是城中最好的客栈,烛梦阁里似乎也没什么人烟。
看来那老者说的是真的了。
宋铭劫也不去敲门问店主了,一切虚礼都可暂置。
他踏进客栈,里头没有客人。
下边是给客人吃饭的地方如今却只空摆着一桌菜,看似是吃了一半。
宋铭劫见不到店小二,便直截上楼到了客房。
他浑顾不上什么礼数,男女大防,见到门便推入。
奇怪的是竟没找到一间有客人的房间。
当是被人包了场。
农会人都不是大富大贵的,看来老先生说得没错,这事和贺梓安是脱不了干系了。
他正自一间间找着,心内早已是焦头烂额。
忽的,他停下脚步。
那是一阵得意,尖细又熟悉的笑声:“你跪下来求我,我便考虑考虑,放了你......”
声音从楼上传来,宋铭劫忙又上了层楼。
那里只有一间客房,装饰更加奢华,显然是最好的一间房。
宋铭劫不知为何,竟有了方才都没有想过的犹豫。
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他不知道自己能接受的底线在哪里,他不知道他该不该进去看......
直到一声极力压抑的,软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的声音:“我......求你......不要......”
他似乎得到所有答案了。
门是上了锁的,却定然接不住宋铭劫一掌。
贺梓安本在捏着谭君宜下巴的手被这巨响吓得重重一抖。
“教......教主?”
贺梓安平时其实也不怎么尊称他,今日确实吓到了,声音直哆嗦,还当自己在做梦。
宋铭劫又何尝不是“吓”到了?
眼前几个五大三粗,肥头大耳的汉子似乎要将他捧在手心里的姑娘吃了。
她生得如此玲珑精致,面对他们得是多无助,多生不如死......
贺梓安说不出话,只瞧着宋铭劫,满目畏惧。
她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阴沈。
那些大汗一个个衣服都只馀一层了,硕大的将军肚便这么外露着,披着一层宽敞的里衣看着更是粗旷难当。
刚才还满面奸笑难收的面上一听“教主”二字便都变了色。
贺梓安和宋铭劫有多熟稔他们是知道的,她不会认错人的......
这一想,岂非都是腿脚发软了?
他们顾不得仪表,也来不及穿上,整好衣衫,便一齐“扑通”跪在宋铭劫面前。
他短暂地闭眼不再看,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将泪水吞回去。
自从离开了皇城自力更生,他从没有在外人面前哭过,他不能,也不敢哭,因为他是教主......
贺梓安也不再顾谭君宜,发麻的双腿一跤跪倒。
“滚......”宋铭劫声色低沈到了极致,带着几分方才开嗓的沙哑。
那些大汗见尚且没有杀生之祸,连忙向外跑。
贺梓安本也浑浑噩噩地要走,却又突然想起什么,拼命抱住宋铭劫的腿:“你不能待在这里,不可以......”
宋铭劫深沈的声色又唤回那几个大汗:“把这女人给我拖走!”
不知他们是否是吓得魂不附体了,抑或是本就愚笨,竟自去拖谭君宜......
宋铭劫倏地睁眼,目光杀气腾腾,甚是瘆人:“放开!找死是吗?”
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谁先反应过来该拖走的是贺梓安,只知道她拼命地在拉他的衣衫。
她又如何拉扯得过几个大汗。
即便她有信念,知道自己不能让谭君宜宋铭劫单独待在那间房里,但她依旧无法超出体力的束缚,这便是谭君宜方才体验过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