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清白
事情似乎有些过于顺利了,谭君宜出城时便是穿着楚彦给的披风。
说来她还是第一次出宏城,第一次知道,原来有那么多人都是宏教的教众。
一路上好些人对她毕恭毕敬的,一面叫着“教主夫人”一面作揖,都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起初她还解释几句大礼未成,称不上夫人。
到后来索性便由着他们叫去了。
天气日渐寒凉,离宏城也越来越远。
她四下打听了一番,方知自己到的已是农会的领地。
不知是否是因教众少了,认得这件披风的,便也不多了。
不过这也不妨事,穿过了农会,便要到西域了。
农会是武林中最尚武的一帮,是贺清年统辖之地。
谭君宜不由得觉得心里没底。
她比先前更急着赶路,本骑的是匹宝马,也被累得直喘气。
天气凉了,天色也暗得快,这里不是宏城,也非皇都,夜里便有些偏似蛮荒之地。
谭君宜询问了一番,找了家最好的客栈,要了间上房。
她交了银子,吩咐店小二做些小菜送上楼。
好容易歇下口气,她找的客栈,也算是在城里的中心位置,就算有歹徒也不至于在此处下手吧。
谭君宜放下包裹,带出来的银子剩的不多了。
她精细,却非精打细算,出门至今似乎并没有为银子发过愁。
所幸这么孤身赶路的日子约莫还剩三日,便能彻底抵达西域。
不论武林还是朝廷,都能算她半个靠山了,至少无需提心吊胆。
小二过了一炷香时间,便将备好的酒菜端上了楼。
谭君宜一人在外,还是谨慎些,从行囊里摸出几根银针,照例试试毒。
正打算将针扔去,却只差这一瞥眼的功夫,又捏紧针尾。
只见那针尖上的银白黑得近似于炭色。
谭君宜心中猛地一提,面色虽不动,心底却已跳得飞快。
她比谁都清楚,这一路上若有人存心害她,她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
看那银针上深深的玄色,看来毒是真不浅。
谭君宜虽谈不上精通医术,却也略知一二,看过不少医典。
这种情形的毒,吃了必死无疑。
谭君宜定了定神,将桌上的菜都捣乱了些,好证明自己吃过了。
她小心翼翼将那根试过毒的银针压在床底。
随之便是一阵瓷碎声。
碗筷落地,谭君宜也跟着倒在地上,双眼紧闭。
她不知来者是谁,想取她性命的又是何人,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趋步靠近。
夹杂着还有步摇相互碰撞的声音,看来应当是个女子了。
谭君宜心里差不多猜到是谁了。
那人一来便蹲下了身子,几率发丝落在谭君宜面上,带来几分瘙痒。
“好一个容之郡主,教主夫人,这不也落到了我手上了吗?”
谭君宜验证了心中猜测,当真是贺梓安。
她略尖的指甲划过她的下颌,轻蔑又寡淡道:“来啊,验验她的鼻息,是个死人了便随处扔掉吧。”
说着,她挺身站起。
其中一个侍从有些颤抖:“贺姑娘,这......这好歹是教主的夫人,若......若就这么死了,教主追究下来可怎么是好啊......”
“怕什么?”贺梓安瞥了他一眼,还略有得意道,“我来之前就已经将浪淘使那榆木疙瘩叫醒了。我还特地和他说了,若我不叫醒他,他吃了那么大剂量的蒙汗药,少说得睡上三天。他自己知道被楚帮主迷晕了,自然也便知道楚彦不怀好意。他给宋铭劫报的信八百里加急,大抵昨日便到了。”
那侍从听得云里雾里:“这些与教主夫人有何干系?”
“蠢货!教主知晓了谭君宜和楚彦两人都不在,基本便能猜到他们是要以谭君宜为饵害他了。那你说,若谭君宜中途出了事,这个责任谁负呢?”
“自然是楚帮主。”
“那不就好了?你怕什么。”
“但万一……楚帮主矢口否认……他在教中如此有声望……”
“闭嘴!一群废物!你以为宋释是什么人?”贺梓安深吸了口气,“这次他糊涂,对这贱人是动真心了,但他也绝不是能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谭君宜害他不成,难道他就只当没这件事了?”
贺梓安说得似乎有些气,谭君宜不知为何,这话分明也不是对她说的,却令她忽如其来地感到一阵心痛。
其实还有贺梓安不知道的,她也曾将冰冷的刀尖刺进他的胸膛。
她如今似乎渐渐懂了,宏教不是宋铭劫一人的宏教,有时也许杀有些人并非他本意,却应是宏教教主的责任,他不得不为。
谭君宜心中突然酸涩,她忽的不知是愧,还是更强的谴责,几近有些闭了气。
人心都是肉做的,她忽然便不想害他了。
那毕竟是她的故国,她无法做到舍弃。
但宋铭劫对她的好,对她的包容,她又怎能轻易无视?
谭君宜尽力忍住神色不动,她向上苍虔诚作保,若此次大家都平平安安,不论谁成谁败,不论宋铭劫此后是九五至尊也好,平民草寇也罢,她都不会再存二心了。她一定,会安安心心嫁他,从此,携手好好过日子的。
贺梓安缓缓朝她走近,谭君宜感到冰冷的刀尖顶在她的面庞,慢慢划动着,到了下颌角,猛地向上一台。
谭君宜心中一惊,贺梓安拿了桌上的酒,浇在她脸上。
“谭容之啊,装得累不累啊,赶紧起来吧。”
谭君宜又是一震,不过丝毫未动,若贺梓安行诈,她岂非自投罗网。
贺梓安见此景,不由得大笑,声色尖细瘆人:“谭容之!你可知我下的是什么毒?为了你我可是寻来了宏教最有名的蚕桑,用天生食毒桑叶的野蚕上百条才能炼化出小小一瓶。你若是有所染指,怎么可能到现在还只是昏迷?”
谭君宜见她说得万分确信自傲,好像做了什么光彩之事。
她算是明白这不是假。
谭君宜自凳上站起:“你为何如此恨我?”
贺梓安又是一阵阴冷的笑:“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啊?我从小喜欢的人,是你轻易便能要走,轻易便能伤他至深的吗?”
谭君宜心里默默地又袭来一阵剧痛,几近是下意识地道:“这次是我想错了,不过该让我歉疚的也不是你。”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怎么?高高在上久了就容不得旁人指责吗?”
谭君宜白了一眼:“你不必总拿身份说事,能处处压着别人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身份封号。”
贺梓安冷“哼”一声:“哪个出身好的不像你这么说?若你不是谭相的女儿,根本不会有人听你半句。”
谭君宜不想和她争辩,只是叹了口气:“这些话你应该早些问问宋铭劫,问问他治下是不是只靠‘宏教教主’这四个字。若真只是如此,那这次他有什么必要亲征?下道命令那些教众就该唯命是从,拼命去战才是。不过……这些你若不明白也罢。”
贺梓安笑出了声:“再有身份有地位,最终不还是落到我手里了吗?”
谭君宜丝毫不为所动。
贺梓安见她不以为然的轻蔑模样,又挑起她的下颌。
这次却被谭君宜一手挡掉。
“哟,”贺梓安轻蔑地瞥了眼,“来啊,把她给我绑了!”
说罢,便有几个粗壮大汉将谭君宜背手绑了粗麻绳。
谭君宜知晓抵抗已无效,便一言不发,束手就擒。
贺梓安又拿了方才那把刀子,架在她面庞:“多秀气的一张脸,可惜就要被毁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谭君宜双目直视着贺梓安双眸,说全无惧色是假,但也足够镇定,令贺梓安不禁也有些怀疑自身。
“你还在盼望谁会来救你吗?别想了,一介弃妇,能得教主一时垂怜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了。”
谭君宜还是一言不回。
“我不妨告诉你,我来之前已然打探过,我哥哥同我说,宏教大军已然就绪,估摸着不是今日便是明日,要对西域开始谈判或施压。宋释一前一后收到了两份密报,一份是楚彦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已落入他手。还有一封是浪淘使上奏说你二人心怀鬼胎的,你是宋释的话,你信哪个?”
谭君宜心里也在赌,但听她如此说,的确不像是骗她。
“贺梓安,不论有没有人来救我,你哪怕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也实在没必要划花我的脸。”
谭君宜鼓起口气,紧盯着她:“我的脸毁了,于你不过是出了口恶气,没任何用处。再者若是事情败露,宋铭劫得知我是脸上疤痕,便会知道这事不是楚帮主做的,到那时第一个便会查到你头上。”
贺梓安竟真的不再摩擦。
她也怕事,她也只是想出气而已。
她看着胆大,下剧毒,但也想到了,谭君宜不会吃。
若真如她所言,追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