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过了许久，太久。
耳边只剩嗡鸣，具体的声响已经逐渐平息。鼻腔还在滚烫，林间弥漫着的火药和血腥味久久无法消散。
宗祈晖起身，背上的浮土随之掉落，簌簌而下。
齐临朝面色发灰，毫无血色的嘴唇半张着，眼皮没有完全合上隐约透着生气。
宗祈晖摸向齐临朝腕间的脉搏，微弱但清晰。他一把握住齐临朝的手，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我知道你可以的，再坚持一下。”
“全部控制，双方伤亡参半。”
黑衣蒙面手持冲锋的男子跨立在土坑旁，向老白领功的话简短有力。
老白终于睁开久闭的双眼，用力拍落一身泥黄：“坤叔？”
“没有符合样貌特征的人。”
“逃了？”
“不可能。”
“阴阳？”
“也没有。”
老白疑惑擡头：“我听到他们的声音，肯定在现场。”
黑衣人蹲低递过来一个满是伤痕的手机，没有说话。
老白没有伸手接，只是深深吸进一口气，良久都没有吐出。
宗祈晖想起之前那些细微的“嘶嘶”声，心也沈得厉害，呼吸都带着重量。
眼前这部电话就是坤叔和阴阳。
老白苦笑，自己机关算尽丶折兵弃将，终究未能伤到坤叔分毫。他懊恼，这手机现身的把戏本就是自己玩烂的，刚才居然没有识破，真是大意。老白心叹，出道这些年跟着坤叔学了那么多，好像还是没能飞出五指山。
黑衣人还等着老白的进一步指示。
“你们尽快清场，我们一起撤到安全的地方。”老白难掩失落，但很快又重新振作眼放火光，“我还没有输，坤叔就不算赢。”
黑衣人应声离开，熟练地指挥众人快速清理现场需要被收拾的痕迹。
“新世界到底是什么？”宗祈晖看向老白。
“跟你们说过的。”
“黑白两个世界的融会贯通？”宗祈晖仔细回忆过往，内容其实不多。
“嗯。”老白看出宗祈晖的迷惑，长叹一声，“之前跟他们透露得比较多，因为他们没有选择。而你，我最近一直很犹豫，不知道你……”
宗祈晖屏息聆听，心里有种触动和期待，陌生但温热。
太阳不知何时悄悄钻出云层，轻描淡写地带出光亮，毫无死角地挥洒开来。
“……不知道你会怎么选……”老白的言语被脑海里的思绪绊住，丝毫没有意识到四周的异动。
“警察！不许动！”
“警察！放下枪！”
“警察！举起双手！”
“警察！”
“警察！”
“警察！”
……
整个山头瞬时间被示警声填满。
领头的黑衣人想要奋起反抗，刚拔枪就被一枪击中手腕，枪应声落地。
其馀手下也不示弱，纷纷举起枪准备殊死一战。他们本就是亡命之徒，搏一搏或许还有生机。
“不要反抗！不要挣扎！”喊话的人声音很耳熟。
宗祈晖长舒一口气，他不停拍打齐临朝的手背，示意他应援的到来。刚才在土坑，宗祈晖一听到坤叔声音就果断扯掉了齐临朝身上的定位器发送出信号。虽然现在知道判断失误，行动不算完全成功，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先行收网。
老白眸间闪过惊异与恐惧，很快又被凶光覆盖。
宗祈晖认识老白这个眼神，不由得瞬间提高警惕。
“放枪！”老白大喊。
黑衣众人将手里的武器全部扔掉。
警察刚要上前控制。
“脱衣！”老白再喊。
所有黑衣人脱掉虚晃的外套。
警察全员楞住，无人发声，无人动作。
宗祈晖吃力地撑住膝盖起身，稍稍探出土坑便看清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幕。
每个黑衣人身上，都穿有威力不容小觑的炸弹背心。他们迅速解扣缩身，几乎同时将炸弹卸下高举手上，随时准备往外扔出。
“不要冲动！”喊话的警察声音高昂，“冷静！冷静！”
宗祈晖这下看得清楚，那人是林梦，身边是刘流，两人并肩而站，右手举枪瞄准，左手下扶支撑，目光如炬，面色肃穆。
“退后！”老白也直起身，但藏在土坑里。
所有黑衣人应声往前迈出一步。
警察虽然没有退却，但上身都本能地往后挪了些许。
林梦不客气地向天连开两枪：“你们已经被包围！无路可退！山上是警察！山下也是警察！放下炸弹！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黑衣人不为所动，有的还继续往前迈步。
“想想你们自己！这么卖命值不值！”林梦紧紧扣住扳机，时刻准备发力，但他依然心存希望，“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任何留恋了吗？！就没有任何人留恋你们吗？！”
所有黑衣人都将自己的面部包裹得只剩眼睛，此刻十几双眼睛都黯然无光。
“我数三下！”
老白声音有些嘶哑，脖子涨得又粗又红，他从兜里翻出个布满按钮的黑盒。
“三！”
宗祈晖认出那是遥控器，看按钮的数量，恐怕是一纽控制一人身上的炸弹。
“老白！弃械投降是你唯一的出路！”林梦远远喊话。
老白应该是觉得这个声音耳熟，但他此时脑子混杂顾不得多想，只是将手指放在黑盒其中一个按键上，声嘶力竭：“二！”
黑衣人也开始眼放利刃，围成一圈一致向外。
林梦果断擡手，缓兵为先：“所有人！退后两步！”说完边退边与刘流交换眼色。他们早就对老白经手过的炸弹有过研究，按照眼前黑衣人手里的药筒体量，一旦全部引爆恐怕会尸横山头，惨烈无比。
老白稍微松弛了些，但指头依然贴在按键上，他眼神飞速变换，盘算着各种可行的逃脱方案。
“投降吧。”宗祈晖终于开口，面向老白，诚恳而坚决。
“不！”老白果断摇头。
“投降吧……”宗祈晖再次劝说，言语有些恳求。
“绝不！”老白一手捏着遥控，一手又开始摆弄手枪。
“投降吧！”宗祈晖这次更似命令，口气不容置疑。
老白不耐烦地回头，脸色却霎那间惨白无光。
宗祈晖右手握着齐临朝的手腕，此时唯有齐临朝生命的跳动才能让他勉强安心，而他的左手则稳稳地端着手枪直逼老白心口。
“你……你……”
老白看样子是不懂，真的不懂，他大脑僵住几乎转不起来。
宗祈晖浑身乱颤，握枪的手却没有丝毫抖动。他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场景，连在梦里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要用什么心情面对身份覆杂的老白，但此时此刻，他觉得一切都很顺其自然，仿佛上天早有安排，自己也早有预料。
“我是警察。”
宗祈晖将齐临朝的手裹在掌心。
“我们都是警察。”
宗祈晖稍稍停了半秒，感受清凉的风在脸上的轻浮，好似揭下他隐形的面纱。
林梦的呼声又远远飘来：“老白！放弃吧！不要再罔顾人命了！”
“原来是林警官。”老白被这个声音惊醒，仿佛一下子想明白很多事情，而那些想不明白的也已经无所谓了。他仰天长叹，泪从眼角滴到耳后，他又看向宗祈晖，语气陌生得令人心酸，“所以，这位，是宗警官？”
宗祈晖不语，算是默认。
老白一软，丢落手里的枪。他紧紧皱眉，捂着左胸痛苦不堪。
宗祈晖突然有些可怜老白。老白刀尖行走这么多年，为了争权夺位家破人亡，结果留在身边的亲信一个接一个地背叛，就连多年后重逢的亲生儿子，也是个一心想要拿他归案的警察。徒劳多年，他到头来还是只剩自己，无依无靠。
齐临朝说过，这就是老白最好的结局。
此时的宗祈晖深信不疑。
“老白。”
三年来，宗祈晖第一次没有称呼干爹。
“你被捕了。”
铿锵有力地说出最后一个字，宗祈晖也流下热泪，烫得他嘴角不住抽动。
老白手往上挪，搭在左肩紧攥成拳，那是他为了宗祈晖受伤的位置。他咬着后牙，眼神苍白无力：“有没有可能放我一条生路？”
宗祈晖楞住，在脑海中搜索了很久，才找到被自己藏在记忆里不曾遗忘又不敢提起的专业术语：“配合调查，戴罪立功，从轻……”
老白笑了，笑得无比凄凉。
宗祈晖没有说下去。
他们俩都清楚，等在前方的必是死罪无疑。
宗祈晖此时才明白，老白那句“有没有可能放我一条生路”，指的是什么。
绝对！断然！不可能！
宗祈晖看着老白苦涩不堪的面容，眼神坚决，身形挺拔。
老白笑得越来越肆虐，由无声变有声，由小声变大声，有怅然若失，有因果感叹，有痛心疾首，但是，没有穷途末路！
“放下遥控器！”
宗祈晖再次命令。
“不然呢？”
老白蹭掉泪痕，冷眼相向。
宗祈晖没有说话，膛间子弹发出时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土坑的壁上应声激起飞土。
老白也没有眨眼，他伸手摸向耳朵，半片假耳已经随弹而飞。
“放。下。摇。控。器。”
宗祈晖一字一顿。
老白顺从，将手里的东西丢到一边，双手高举过头顶，缓缓起身。
宗祈晖目光追着老白的动作，手心突然传来抖动。他低头一看，头盖骨都要炸裂了。
一直很平稳的齐临朝突然开始不住地抽搐，口鼻不断涌出黑血，整个人翻着眼皮在地上弹动。
“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