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梦为牢（十一）
    正午的阳光很好，从石壁的缝隙中渗进，落下点点光斑。
    姜薇仰头望去，扎好的马尾随之擦过她不易染脏的肩侧衣衫。
    算上她们来的当天，这已经是她们探查这旧日基地第三天了。姜薇看得出来，喻甜自己也并不抱能在这里发现什么线索的希望，尽管她探寻的很认真，但姜薇觉得她更接近于在等待什么。
    姜薇猜不透喻甜到底在等什么，但她联系其他同伴知道她们的计划始终在稳步推行，并没有遭遇太大的波澜，心中倒也稳的住。
    她眼眸微眯，又盯着阳光与缝隙外的晴空看了片刻，就听到属于喻甜的脚步声在向她这里接近。
    “看来这里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喻甜的声音中也听不出任何失望，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姜薇不确定她这个时间差不多了，是单纯的指她们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还是指她也有没有告诉她的计划已经开始运行，可以回去接收结果了。
    不过姜薇也没追问，她只是转过头慢慢向后退了两步，任那从缝隙中洒落的几缕微光作为隔开她和喻甜的屏障，然后在咫尺的距离与她遥遥相望。
    “甜甜，其实我以前来过这里。”她说， “那时候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们还有今天。”
    喻甜顿步在了原地，那张瓷白的面孔上刚刚所展现的漫不经心，迅速消融，她自然知道姜薇为什么会来，就像第一个晚上她知道姜薇为什么如此沈默的原因那样清楚明白。
    “我花了很多的时间，很多的力气，才查到这儿，找到这儿。”姜薇的声音轻的仿佛是在喟叹， “好像我找到了这儿，就能当面和你问个答案一样。”
    但是等她真正的站在这里，她只感受到了巨大的荒诞感和无尽的空茫。
    “可惜你跑的实在是太快了。”
    快到我的爱恨都来不及追上你的死亡。
    喻甜低垂下眼睫没有说话，姜薇也并没想从她这得到什么回应，只是望着她，也望着她身后那幽暗的背景，正如此刻她知道自己的身后也是一片黑暗。
    “你还记得我们分开前，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喻甜眼睫轻颤不止，她知道姜薇指的那个分开是她将她们骗进永夜迷宫后，很不幸的是，她也还记得她说了什么。
    “你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别担心薇儿姐姐，总会好起来的。”姜薇的声音并不含嘲弄，只是尾音不易察觉的颤了下，她说， “你可真会令人伤心。”
    喻甜阖了下眼眸，覆又笑了一下， “薇儿姐姐，这就是我不想让你跟来的原因，这就是我从来都不觉得……我们还有任何可能的原因。你对我的恨或许不够刻骨，但我让你痛苦的足够刻骨，不是吗”
    “既然如此。”姜薇视线低垂， “既然你已经预见了一切，既然你料定了我们的故事注定会悲剧，当初为什么还要和我表白”
    喻甜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 “薇儿姐姐，你又何必总是执着这些肯定会让你伤心的答案呢”
    姜薇， “你想说什么，说你对我表白的时候其实并不是那么在乎，说你根本没有想过我们的未来。”
    她摇了摇头， “甜甜，你是个任何事做或不做都要在脑子里打个千百回转的人，我不相信你在打算开始的时候没有考虑过结局。”
    喻甜向前走了几步，视线随意的扫过斑驳残破的墙壁和地砖， “只能说……只能说我那个时候太自傲了。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以为暗河不过如此，以为无论如何保住你们的命并不难，但到最后很多事都失控了。”
    她说到这忽而顿住步伐， “事实上，我对老师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这世上谎言骗不了她那样的人，但真话可以。”
    姜薇擡头，宛如深井的眼眸映着她的背影， “你确实是这世上最高明的骗子。”
    她叹息一声，忽而又问， “甜甜，你犹豫过，挣扎过吗”
    喻甜侧身回眸望她。
    姜薇， “你还记得我们分开前，你最后一次因为做噩梦去找我吗”
    那时局势的诡谲与紧张还未显太多端倪，但她和喻甜的关系却已经相当微妙，那可以算是喻甜对她表白失败的尴尬期，对她表白失败的是喻甜，尴尬是的她。
    很多从前做起来顺理成章的举动，也就显得暧昧和不自然。
    她之前就说过，如果喻甜想做一个体贴的人，那她可以非常的善解人意。
    是以，喻甜其实已经很久没拿做噩梦的借口，去她的房间找她，要她陪她一起睡，缠着她撒娇。而是给她留了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理清思绪，去选择。
    直到那一次，喻甜虽然还是声音轻轻软软，满含笑意的对她撒娇，说她做噩梦了，想让她陪她，但姜薇看得出来，喻甜其实满腹心事，绝不只是因为做噩梦的忧思。
    只是那时她无从猜测喻甜到底在忧烦什么，如今站在时光尽头才有几分恍悟。
    “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喻甜神色出现了转瞬的恍惚，她还记得那个夜晚，还记得姜薇躺在她身侧那种柔软的温度和香气，记得即使关着灯，她也可以感受到那双宛如静湖般的圆眼里盛着对她的关注和关心。
    但她自己究竟想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
    “可能……是在留恋或者舍不得吧。”
    这个答案她自己说来都觉得有些好笑和感怀，因为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心有温度的正常人。
    “薇儿姐姐，我想，我曾经肯定有过一瞬的天真，不顾一切的想和你们在一起，面对所有。”
    她漫不经心的晃晃头， “但是让暗河里长大的孩子一直保持住这种天真，太难了。”
    姜薇望着喻甜漆黑如渊海的眼睛，心中忽然浮动起深深的悲凉，她再度低垂下眼睫时，一滴泪如无声雨落。
    喻甜的感叹随着她的重新走近，变得格外清晰，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谈这些总会让你伤心的。”
    姜薇感受着那冰凉柔软的指尖蹭去她脸颊上的泪，感知到悲凉的同时又渗进无尽的悲伤。
    不单单是因为她们走到如今的命运，更是因为一种后知后觉的痛意。
    她好像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忽然意识到，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灵魂还如此的年轻，年轻到她的筹谋和算计，她的种种想法都让人心里发痛。
    喻甜感觉到又有几滴温热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指尖上，她不由有些怔然，随后她就感觉自己被姜薇拥住了。
    不同于上一次，这一次姜薇抱的很轻，两只手虚虚的拢在她的腰间，只是将脸埋在她颈侧，喻甜感觉那里再度涌来一阵潮湿。
    “甜甜，你现在还喜欢我吗你为什么不尝试挽留我呢”
    姜薇的语气和缓到听不出任何多馀的情绪，就像是单纯的陈述和疑问，令喻甜难以确定她可不可以朝峰回路转的方向理解。
    “我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喻甜神色少见的出现几分迷惘， “薇儿姐姐，事到如今，我还是很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善始善终，尤其是我们的关系。但我感觉我们……情缘已尽，破镜难圆。”
    她将脸颊贴向姜薇的长发，真心实意的叹了口气， “所以呀，我没办法了，我在认命。”
    这一次姜薇也沈默了很久，久到喻甜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却听姜薇忽然说， “可是甜甜，你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她没等喻甜回答，就自顾自用一种很肯定的语气说， “你是个懂得很多道理的人，但你不会讲道理的人。你是一个字典里根本就不存在放手这个词的人。你更不是一个喜欢放弃和被动等待的人。你想做什么就会去做，想要什么就去争，不计代价和手段也要得到。”
    “所以只要你还对我们尚存一分感情，你就不会放开我们。我不相信你在活下来以后，没想过怎么哄好我们。”
    她们与喻甜的关系，至少在喻甜那边就像巨龙与收藏品，从来只有巨龙会丢掉收藏的选择，可没有收藏自己长腿跑掉的可能。
    按照正常逻辑，喻甜不会吝惜在她们身上施展手段和甜言蜜语，撒娇也好，死缠烂打也好，或者早点把误会解除也好，都能在一定程度上修覆关系。
    但喻甜并没有，她一边对她们展现她身上那些真实的特质，一边又将她的诸多心思隐藏在迷雾中。
    真诚是一项必杀技，真实却是一把快刀，它所展现的东西往往是鲜血淋漓的。
    就像她自我定义的那样，她在做一个残酷的导师。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巨龙想丢弃自己的收藏，又何必再花心思维护收藏的光鲜如果巨龙不想丢弃收藏，自己又为什么要远离
    “可是你什么都没做，你看，就像你此刻依然没有回抱我。”姜薇放开喻甜，重新和她拉开了咫尺距离， “所以甜甜，你是对我已经有义无情，还是觉得你注定会死，也就不算失去我了”
    喻甜有些惊异于姜薇对她的看透，但随即她绽开一个无辜又纯粹的笑， “还说我呢，薇儿姐姐，你也越来越难骗了。我只是……”
    她慢慢向后退了一步， “我只是认为等真到了以后，才有谈以后的资格，就现在这个局势，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没有以后也不是危言耸听。”
    姜薇不语，喻甜一时也无法判断她真实的心绪， “真的，这次我没有骗你。我是真心实意的认为我这样的人想要善终很难，尤其是我和老师上一次对弈的结局你也看到了。”
    她转过身去再度跨过那几缕从缝隙中洒落的阳光，重新回首，就像是与姜薇站在了彼岸的两端。
    “好了，薇儿姐姐，我们真的不能再停留了。毕竟……梦太长，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