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疯批溯今日火葬场了吗?4
尤枝枝缓缓地从座位上起身, 行至大殿中央,馀光扫过,她的身体不觉一凛, 在人群中她分明看到了东方毅,一只袖袍空空荡荡地垂着, 另一只手端着酒杯,那双血红如秃鹫一般的眼睛, 正阴狠地盯着东方溯。
不加任何掩饰。
这一刻,她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想:她两三世以来所承受的一切痛楚和死亡, 皆源于他俩的争斗。
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连同楚芳若丶荷香丶东方二婶, 还有死在东方溯手下的很多人。都变得异常可悲。而这些都源于东方毅的妄念和憎恶。
东方毅也是该死之人!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与东方溯并肩而立,声音坚毅而清亮, 与她平素娇滴滴的怯懦模样判若两人:
“臣女不愿意!”
尤枝枝的话如热油浇上了冷水,顿时油花四溅, 大殿里登时炸开了锅。方才听闻东方溯求官家赐婚时窃窃私语的一些声音, 如今都肆无忌惮地嚷了起来:
“我怎么看着眼熟,这位小娘子原来就是楚尚书寿诞上,中书令拼命护着的那个。”
“中书令自降身份, 要迎娶这样一个佃户之女为妻, 果然是舞娘所生,轻贱的血是天生的。”
“区区佃户之女,怎配做我朝中书令的夫人, 真是笑话。”
“你没听见,中书令和官家都欣喜得很, 是这位小娘子不愿意。”
“官家金口玉言,难不成小娘子还能抗旨不成!”
……
一时间, 说什么的都有,偌大的宫殿里,熙熙攘攘也好,闲言碎语也罢,都听不见了。东方溯只觉得自己是个巨大的笑话。一个中书令,郑重其事地请官家赐婚,揣着满心欢喜想让她成为天下最让人艳羡的女人。人家倒好,全然不领会这份情谊,还将这份小心翼翼捧上的心意随意丢在路边,供过往的行人都踩上一脚。
东方溯强压下心口深处的刺痛,良久,他松开握出血痕的掌心,嘴角牵出一抹苦笑。
那又如何?!
他的长睫无情无绪地下敛,一向以稳重又心机深沈着称的中书令,有些沈不住气了,那双漆黑的瞳里仿佛淬了冰,加重语气道,
“官家,臣非她不娶,且一生只中意此一人。”
就算是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他答应给她的身份,也只能属于她。
也许,在他的骨子里,遗传了他父亲为一人而以身相逼全族同意的坚决,也遗传了母亲为了所爱之人不顾一切的柔肠。只是,这些都不为人所知罢了。
官家收起笑意,面如雷霆般肃然,他可不敢不赐婚,否则以中书令的脾气非得把好好的除夕夜宴掀了不可。他揉了揉覆痛的眉心,按捺住心中不耐,指着尤枝枝问,
“你这个小女娘有意思,说说为什么不同意?”
“臣女不敢。”尤枝枝跪匍到地上,嘴里说着不敢,却一丝一毫不退让,“官家容禀。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承蒙官家赐婚,可高攀中书令大人实非我所愿。”
没什么理由,就是不喜欢丶不愿意!
这么直白的话连官家都不知道如何接,他看着东方溯越发阴冷的面容,手里捏出一把汗。中书令的权力实在太大,说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以前二皇子一党虽逊,可还能稍稍与之抗衡,如今二皇子做出那样难容之事,只剩太子和中书令一党独大……
未来即使太子继位,如何能压制住中书令?!
有这样一个软肋也好,中书令主动示弱,他倒也欢喜。
官家权衡之际,不知哪个大臣出声附和道,“官家,小女娘说的对,即使官家赐婚也要讲究门当户对啊。东方府时代书香门第,配这样一个佃户之女,简直是一个烂泥里的泥鳅,一个天上的云霞啊。”
瞧瞧,还有许多大臣等着把自家女儿嫁进中书令府,争着抢着成中书令的人。
“可朕听说,中书令为了迎娶这个小女娘,与东方府断绝关系,连祖宗祠堂都烧了。”官家沈声道,听不出波澜起伏,“可有此事?”
东方溯面如冰霜,坦然承认,“确有此事,请官家责罚。”
官家挥挥手,“朕之前已经罚过了,就不再罚了。”所谓的罚过,不过是叫过去骂了一顿,让东方溯赔着银两重修祠堂,再者不要追究东方府馀下众人。
“今日赐婚,朕准了。”官家的话不容置喙,他巴不得中书令娶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夫人。东方溯早已及冠之年,之前与楚尚书府有婚约,两家也一直上书奏请他赐婚,可此事关乎朝堂权势平衡,他一拖再拖。如今皇后和二皇子式微,中书令与楚尚书府婚事闹僵,他主动提出不与任何一方势力结亲,他乐见其成。
皇后缓稳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眸眼柔和,雅致素净,倒不像个儿子被关进皇陵的母亲,不细看,以为是为她一双儿女赐婚,正等着一起谢恩呢!
“如此良辰喜事,怎能没有酒呢!”皇后笑得如牡丹雍容花开。
她纤手微擡,命人端酒。荷香得到机会,主动起身斟满一杯酒放到托盘上,又倒上另一杯酒,端到托盘上时,手腕的小如意“不经意地”在已放好的那杯酒里一蘸。荷香手里极稳,面上不露片刻慌张,不细致留意根本注意不到。
只是这一切都逃不过东方溯深邃而平淡的眼睛。
尤枝枝的拒绝与不愿在大势所趋之下根本不值一提,她本就是权力斗争漩涡里的一粒尘埃,赐婚便赐婚吧!大不了挂个守寡的名头。左右她后半生也没想过再委身于人。
可即便如此,她也要告诉所有人,她的不愿。这是她的态度!
虽赐婚也不改!
思索间,两杯酒已端到眼前,尤枝枝刚伸手去拿,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抢了先。尤枝枝微一顿手便收了回来,整个人反倒静默了下来。
东方溯举杯道,“官家,我夫人不胜酒力,我代她一并喝了。”说罢,一饮而尽。
索性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东方溯一人,皇后只掩唇笑谈着,“中书令这就护上了。”此一帧就如此轻巧地揭过了。
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就在三言两语中被定了下来。
草民丶草民!人如草芥罢了。
大殿重又恢覆了方才的热闹,皇亲百官三五成堆互相敬着酒,中书令的婚事也只不过是今晚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东方二叔趁着热闹,向官家禀明了东方毅和楚芳若的婚事,官家想都没想便应了。
如此,今晚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丶喜事连连。
只有尤枝枝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她借如厕离了席,一步一惙然,沿着长廊缓缓而行,今日是万家喜庆团圆的日子,华灯高悬,在银屑月光下熠熠生辉,周围不时传来隐隐约约嬉笑的声音,除了侍候在大殿的宫女内侍,其他的都偷了懒吃酒去了。只剩一队威严肃穆的侍卫在寒风中巡逻,他们也等着换完班围了炉子喝上一壶热酒。
尤枝枝摸出怀中苦番木毒,一点点往脸颊丶脖颈处抹去,一路抹一路洒,最后的一丝晶莹粉末揩在了唇上,甚至含在了嘴里。
毒粉本就混在珍珠粉里,涂抹之处,在柔和的月色下泛着流光,铺陈出一路星点灿烂的来时路。
她还是踩到了长长的裙摆,在即将扑倒的一瞬,一道紫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掠起她的腰身,那一股无法抵挡的清冷顷刻间将她淹没。
尤枝枝几乎就呆在那里,楞楞地攫取着这抹闻惯了的清气。
不由分说地,东方溯轻松抱起尤枝枝跳上屋檐瓦舍,不消片刻功夫便停在一处院落的屋脊里。破门而入,一阵暖湿的氤氲雾霭顷刻迷了眼,东方溯将尤枝枝抵在门后,一手不容置疑地握着她的柳腰,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定于头顶,
灼灼热浪伴着清新果酒气吹动耳郭,压抑带哑,“为什么拒绝?我给了你要的身份,八擡大轿娶你做中书令唯一的夫人,你为什么还不欢喜?”
尤枝枝也喝了些酒,似是特意将自己灌醉,她双颊绯红,醉意中泛起红晕,宛如春日的桃花,娇艳欲滴,让人心生怜爱,“我就是不欢喜!呵!是你给我的。是你施舍给我的吧!”
这些话她憋了许久,眉目起了波澜,不避不躲,“自始至终,你可曾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
随着这一声喝,东方溯酒醒了大半,他心下一颤,颓然地放开尤枝枝退后一步,前所未有的酸楚攻上心头,嗓子干哑,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要,我都给你!”
酒醉人心。尤枝枝脸色越发红润微醺,额头的碎发随风而动,她娇艳的唇上沾染着些微酒珠,双眼迷蒙地望着东方溯,一步一步朝他逼近,厚重的拖地华服自肩颈滑落在地,只剩其内单薄细软的粉翠内衫,
柔弱无骨的玉手轻擡,宽大的袖袍滑至臂膀,露出一片雪白,她缓缓攀上东方溯的肩,东方溯心尖一颤,眸光沾染了暮云叆叇,柔软而缱绻。
他的一切过往,他已经用刀刨开剜碎了拿给她看,此刻,他对她已没什么隐瞒和避讳。
放下了一切防备。
尤枝枝垫着脚尖,酒意渐浓,眼眸里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芒,沈甸甸的往事一帧一帧闪过,有初尝禁.果的羞惗,有满怀希冀为妾的幻想,有血红杖下的幻灭,有再重生的喜惧与憎恶,有履薄冰的躲闪,有他拦住她出府时的决绝与心狠,有她大仇得报的欢喜和死在冷院里的泣然……
一切的一切,将在此刻再次化为乌有。
尤枝枝浓密的长睫敛起,朱唇沾着酒气泛着淡淡银光,娇艳如同初夏的桃花,轻启道,
“我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