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
月色高照,成群的萤火虫在草丛里飞来飞去,一只大脚毫无征兆地踩上去,扰了它们的清净,惊得四处散去。
没想到一句无心之言,竟误打误撞戳到了他的痛处,这不是她的本意。
“我不是故意的。”宋卿时支支吾吾,还是选择道了歉。
鄂温扛着她,一把将她扔上马背,大致察看一下大腿处被呕吐物弄脏的裤子,极度嫌弃地皱起眉,随手扯几把杂草,用力擦擦事。
擡眸觑一眼满目愧疚的小姑娘,很快翻身上马,将她困于怀里,难以理解道: “你跟绑架犯道歉”
他擡手摁住她的额头,异常的温度让他不经怀疑,这女人怕不是烧糊涂了。
陌生男人的靠近,让宋卿时自觉不适,尽量往前挪动屁股,身子前倾拉开些许距离。
他们的立场不同,她确实没理由跟他道歉,可是涉及家人,在她心里总归是道过不去的坎儿, “左右是我说错了,不该拿家人说事。”
鄂温从她晦涩的表情看出点什么,澧朝共有九位郡主,除开年龄不符且不在长安城的,就只有三位,而其中已婚配的便只剩那位留京的柔嘉郡主,与他一样,都是自小无父无母,难怪她会觉得提及家人愧对了他。
沈默片刻,有心想问,却又觉得没有必要,挥动马鞭疾驰而去。
*
此去一路向北,鄂温没走大路,皆选择避开村庄走小路,饿了就吃野果野味,渴了就寻水源取水,运气不好没寻到便只能忍着。
明明才过了两三日,可见惯了长安城富贵繁华的宋卿时,骤然面对萧条的冷清景象,总觉得像过去了七八日一般。
太阳高高挂在蔚蓝天际,宋卿时却冷得如坠冬日,手脚发凉,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她一开始还能打起精神来,细心留意周围环境的变化,希望能通过蛛丝马迹来判断他们所处的位置。
可没日没夜,从未停歇的赶路导致没时间停下来睡觉,再加上风寒折磨身体每况愈下,她光是努力不让自己昏死过去就已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根本就抽不出多馀的精力去应付别的情况,更遑论一些细枝末节。
大多时候她都是浑浑噩噩,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
她偶尔会想,还不如在云禅寺时就让鄂温一刀抹了脖子呢,或许还能借此契机回到重生前的时候,哪怕没回去,至少不用受苦遭罪。
可她又想,罢了,就这样吧,活着就行。
宋卿时困得眼皮直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却也不敢真的闭上眼睛深入睡梦,死死掐着手心望着马蹄之下的泥巴小路。
突然,鄂温放缓了速度,拇指和食指合拢成圈环放至嘴边,没多久,一阵古怪的口哨声压过鸟群的鸣叫,尖锐刺耳,似要响彻云霄。
宋卿时闭了闭眼,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声问了出来: “你有接头的人”
鄂温几不可察地蹙眉,答非所问道: “你还好吗”
她原本白嫩的皮肤变得几分蜡黄,长时间的暴晒导致嘴唇苍白干裂,整个人虚弱到出口的嗓音都变了个调儿。
宋卿时沈默了,她不好很不好,不过也无所谓了。
她敛眸,下意识环视着周围。
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进入到一片高耸入云的竹林地界,左手边是郁郁葱葱的竹林,右手边则是一整面望不到顶的光秃岩壁,成群鸟儿齐齐扑腾着翅膀飞向天际, “嘎嘎”鸣叫提醒同类有外来者的入侵。
一路走来,宋卿时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的确很厉害,他似乎对每个州县的风土人情都极为熟悉,不仅能精准避开每一处可能会设防的关卡,还能说几句地方性晦涩难懂的方言。
强大的记忆力和知识储备,让他看起来分外游刃有馀。
心思缜密,恐怖如斯。
难怪锦衣卫要抓他。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放任这样的人留在澧朝的国土,若是来日两国真的开战,他将成为最大的隐患之一。
正当她出神之际,远方忽然传来参差不齐的马蹄声。
宋卿时咬了咬唇,紧紧握住身下的马鞍,擡头直视前方忽然出现的一队人马。
这些人,都是楚饶国的子民
她不敢深想。
鄂温和对方的领头人交涉,似乎是特意避开她,说的是楚饶语,宋卿时听不懂,却能察觉到对方十几个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充满着打量,算计和难以说清的恨意。
一番交谈过后,领头人调转马头,正准备带领众人离开时,忽地又看过来: “要不要将人绑起来”
这句话,说的是澧朝语。
他虽然说的没鄂温好,但是还算可以,并不会引人往异国人的方向去想。
听到他说要将自己绑起来,宋卿时不由紧张起来。
幸好,鄂温拒绝了: “不必绑。”
鄂温发话,那人便没再说什么,马鞭一扬,尘土四起。
夜幕重新降临,领头人下令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原地休整。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块平地,而再往前走,便是一处断崖。
宋卿时抱着小腿缩成一团,望着前方一条死路,拧眉感到不解,不懂为何要在此处停下
但显然,没人会给她答覆。
鄂温坐在篝火前,用一把新的匕首切开一个刚烤好的馍馍,伸手递给了身侧的宋卿时: “给你。”
馍馍到手有些烫,但宋卿时已经很饿了,也顾及不了那么多,刚想一大口咬下去,却硬生生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只拿在手中,用馀光去瞥鄂温。
鄂温见状,冷哼一声,重新夺回来咬了一口,死死凝着她的眼睛深沈,眼尾那块疤分外狰狞,仿佛在讥讽她的多疑:看到了吗没毒。
宋卿时讪讪抿唇,眼巴巴瞧着那块被他一口咬掉一半的馍馍,咽了咽口水。
“我……”她想问能不能还给她。
但下一秒,鄂温就把另外一半完好的馍馍扔给了她, “爱吃不吃。”
宋卿时没回话,馍馍到底是赶路之人携带的干粮,主要作用便是填饱肚子,不怎么容易消化,入口稍微有些硬,但是混着水喝,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尤其是对于吃了两天野果子的宋卿时来说,这已经算得上“美味”了。
饿得很了,便顾不得形象,风卷残云几下就吃完了。
等到吃完最后一口,才发现鄂温还在盯着她,那表情难以描述,她猜大抵是在嘲笑她一个“郡主”,千金之躯,吃相竟如此粗俗。
好不容易恢覆些体力,宋卿时才不愿浪费在追究这么无聊的事情上,闭上眼睛准备趁着这会儿子功夫,小憩片刻。
可鄂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我劝你,最好还是别睡。”
话语间尽显意味深长。
宋卿时猛地睁开眼睛,朝他看去: “你这话何意”
鄂温偏偏挪开了视线,并未回答她,反而蓦然提高了音量: “再不现身,我可就真的将人带走了。”
他痞气的笑容带着三分嘲讽,不知是在对哪个方向说。
而他身边看似正在各自忙着手头事的手下,腰侧的刀刃竟已出鞘三分之一。
宋卿时的心也因他的话,悬在了半空,垂在腰间的手指蜷缩,无意摸到裙边的一块巴掌大小的珠钗,应当是从松散发间掉落的,神思微动,悄悄将其握在了手心。
鄂温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水,馀光睨向不远处的丛林,轻啧一声,旋即撑地站了起来,向怔在原地的宋卿时伸出手:
“郡主,既然你的人不想救你,那咱就走吧”
鄂温明白翟敬宵故意放他走,就是想要引出他的同夥,将他在澧朝多年的部署一网打尽,再不济也要让其支离破碎,难搅风云。
算盘打得响亮,他怎么可能让翟敬宵如意
可身后跟着的尾巴实在太难甩开,不论他怎么动脑筋,对方都能循着蛛丝马迹重新追上来,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烦人。
既然不能甩掉,那么就请君入瓮,彻底将其歼灭。
他相信,他不会输。
看着这只布满茧子的大手,宋卿时呼吸滞缓,无声僵持了一会儿,就在她刚准备搭上去时,凌空一箭飞速射来,却被早有防备的鄂温一刀斩断。
木制的箭矢一分为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宋卿时吓得身子不自觉朝后仰,跌坐在地。
更令她害怕是的,隐约听到了鄂温那略带兴奋的喊声: “来了。”
就像是来自阎罗殿的嘶吼,即将宣判对手的死亡,他周围一群训练有素的死士,眨眼间就摆好了阵型,迎接新一轮的箭雨。
几匹被误伤的马,受惊程度不亚于瑟瑟发抖的宋卿时,前蹄高高擡起,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逃去,而宋卿时则无路可逃,被鄂温像之前很多次那般一把拎起来,塞在了自己身后。
威胁的话语也分外熟悉: “敢逃,便杀了你。”
宋卿时才顾不上他呢,踮起脚尖试图朝外看去,她多么希望是他……却又害怕是他。
鄂温就是个不怕死的亡命之徒,他能对付得了鄂温吗
“原来是你的情郎追上来了。”鄂温皮笑肉不笑,听不出喜怒。
可这话,却像是一块大石头落在平静的水面,在宋卿时的心中激起巨大的水花。
努力了许久,她终于在那群飞驰而来的人当中,探寻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
有一瞬间,她只觉自己的心跳停住了。
他也看到了她。
两两相望,魏远洲那双素来沈稳的眼睛里满是覆杂的情绪,他试图扯出一抹笑容,可那扬起的弧度甚是奇怪,难看得要死。